大衛 · 考坡菲:第十三章 決心之後 · 5 線上閱讀

一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我姨婆對於那一片青綠的草地,在法律上是否有任何權利把它算作是自己的。不過她自己心裡卻認定了她有那種權利。這樣一來,真有假有,對她說來,完全沒有關係。她認為她一生里對她最大的凌辱,經常需要報復的,就是驢在那塊純潔神聖的草地上踐踏這件事。不管她正做着什麼事,也不管她正和別人談得多麼興高采烈,只要一有驢出現,那她的思路就馬上轉變了,那她這個人就馬上跑了出去,親自去對付那種畜生。她把盛滿了水的罐子和噴壺,放在人看不見的地方,預備好了,往觸犯了她的孩子們身上澆,把棍子放在門後面埋伏着,預備往那種孩子身上打;突然的出擊,無時無刻停止;不斷的衝突,成為家常便飯。在那些趕驢的孩子看來,也許這種情況又興奮、又好玩兒;對那些更懂事的畜生說來,大概它們了解當時的情勢,所以就隨着它們生來就倔強的天性,偏偏愛往這塊青草地上走。我只知道,洗澡的準備作好以前,就發生了三場衝突。在最後那一場,也就是最激烈的一場,我看見我姨婆,和一個十五歲的黃髮少年,單人獨馬交起手來,她把那孩子的頭往她的柵欄門上直磕的時候,那孩子好像還沒明白是為的什麼。我姨婆那時正在那兒用大匙子餵我湯喝(她堅決地相信,我真正地挨了好幾天的餓,腸胃很弱,所以不能一開始就吃得太多),我剛張開嘴要接她餵我的東西,還沒到口,她就把匙子放回湯碗裡,大喊,「捷妮!驢!」同時自己衝出去,和人打鬧。所以這種攪擾、停頓,在我看來,更覺可笑。

我洗了那個澡,覺得很舒服。因為我曾在田野里睡過覺,身上已經開始覺到,現在劇烈地痛起來;我那陣兒非常疲乏,非常沒有精神,所以叫我的眼睛一連睜五分鐘的工夫,都辦不到。我洗完了澡以後,她們(我是說我姨婆和捷妮)把狄克先生的一件襯衣和一條褲子給我穿在身上,又用兩三個大披肩把我綑紮起來。我當時讓她們這樣一綑紮,看着像個什麼,我現在說不上來;我只覺得,我這樣一綑紮,身上非常地熱。同時覺得又暈、又困,所以我就又在沙發上躺下,一下睡着了。

我醒來以後,我有一種印象,覺得仿佛我姨婆,曾來到我跟前,彎着身子,俯在我上面,把我的頭髮給我從臉上撩開了,把我的頭放得更舒服一些,然後站在那兒瞧我。我這種印象,也許只是一場夢,由於我長期的想象而來。我還好像耳邊上聽見她說「漂亮的孩子」、「可憐的孩子」這一類話來着。但是我醒來以後,卻絕沒有任何情況,使我相信,我姨婆說過那些話,因為我只看見她坐在凸形窗前,從綠團扇後面,看着外面的海。那把綠扇是安在一種轉軸上的,能朝着任何方向轉動。

我醒了以後不久,我們就吃正餐,吃的是一隻烤雞和一個布丁。其實我那時坐在桌子前面,也和一個串紮緊了的雞〔25〕並不兩樣,兩手要動,很費勁兒。但是這既然是我姨婆把我紮裹成這種樣子,那即便我覺得有什麼不方便,我也絕不敢說出來。我坐在桌旁,心裡一直都焦灼地想要知道,她要把我怎麼辦。但是她吃飯的時候,卻不作一聲,只有偶爾的時候,一面把眼睛盯着我(我坐在她對面),一面說一聲「我的天!」但是這句話絲毫也不能減少我的焦慮。

〔25〕 英國烹調,煮的、烤的或其他做法的雞等禽類,去毛、去內臟以後,把翅膀和腿,緊扎在身上,從前用鐵釺或木扦串,現在用粗線縫。

桌布撤走了,雪裡酒放在桌子上了(我也有一杯),那時候,我姨婆又打發人到樓上去請狄克先生。狄克先生來到樓下,我姨婆告訴他,說她問我話的時候,他可得仔細聽;跟着她就問了我一連串問題,慢慢地把我的情況都套問出來了。狄克先生聽的時候,盡力作出明白曉事的樣子來。我說我那番遭遇的時候,我姨婆就拿眼盯着狄克先生,要不是那樣,我想他早就睡着了;同時,不論多會兒,只要他稍微露出一丁點兒要笑的樣子來,我姨婆就把眉頭一皺,這樣他就急忙收斂了笑容。

「我真不明白,那個可憐的倒霉的娃娃,到底受了什麼神差鬼使,偏偏想起來去再嫁一次人!」我說完了我的身世以後,我姨婆說。

「那也許是因為她愛上了她第二個丈夫了吧,」狄克先生接着說。

「愛上了!」我姨婆重複說。「你這個話是什麼意思?愛上了!那是她應當應分的嗎?」

「也許,」狄克先生想了一想,強作笑容說,「她那是要尋開心吧?」

「尋開心!不錯,可就開心啦!」我姨婆回答說。「那個可憐的娃娃,對那樣一個狗一般的傢伙,對那樣一個誰都能看出來非這麼那麼虐待她不可的傢伙,發起痴情來,可就太開心啦。她對自己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我真不明白!她已經嫁過一個丈夫了。她已經眼看着大衛·考坡菲伸了腿了(他從在搖籃里的時候起,就老追蠟油凍的娃娃〔26〕了)。她也有了孩子了——哦,那個星期五晚上,她生下了坐在這兒這個孩子的時候,真可以說是一對娃娃!——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哪?」

〔26〕 蠟油凍的娃娃:在英語中為美麗而無頭腦的女孩子之意。

狄克先生偷偷地對我搖了搖頭,好像他認為,要叫我姨婆別這樣沒完沒結,是辦不到的。

「她連養孩子都和別人不一樣,」我姨婆說。「這個孩子的姐姐,貝萃·特洛烏,在哪兒哪?永遠沒出世。真是哪兒的事!」

狄克先生好像十分驚嚇的樣子。

「那個又瘦又小的傢伙,那個把腦袋歪在一邊兒的大夫,那個齊利浦,反正不管他叫什麼吧,他會什麼?什麼也不會,就會跟我說,像個紅胸鳥〔27〕一樣(一點兒不錯,像個紅胸鳥),跟我說『是個小子』。小子!呀!那一群東西,沒有一個不是白痴!」

〔27〕 紅胸鳥性最馴服,不畏人,喜與人親近。

這一聲突然的猛叫,把狄克先生嚇了一大跳,把我也嚇了一大跳,如果我得把實話都說出來的話。

「這還不算,仿佛這樣還不夠糟的,仿佛她把這孩子的姐姐,貝萃·特洛烏,還害得不夠厲害的,」我姨婆說,「她還要嫁第二次——她還要嫁一個『沒德損』,真是又沒德行,又損——把這個孩子也害了!這樣一來,自然而然的結果是,這孩子只好到處自己覓食,到處自己流浪了。其實這種情況,除了一個娃娃,誰都能看出來。現在這孩子還沒長大,就和該隱〔28〕一模一樣了。」

〔28〕 該隱殺死他兄弟亞伯,因而受耶和華的詛咒,永遠流離飄蕩。見《舊約·創世記》第4章第1—15節。

狄克先生使勁瞧我,好像要仔細認一認,原來我就是這樣一個角色。

「還有那個名字像異教徒的婦人,」我姨婆說,「那個坡勾提,她也跟着嫁人去了。據這孩子說,因為她沒看得夠嫁人帶來的苦頭,她也跟着嫁人去了。我只希望,」我姨婆說,一面搖晃腦袋,「她丈夫是報上老登的那種通條丈夫,老拿通條狠狠地揍她才好。」

我聽了我那個老看媽叫我姨婆這樣咒罵,這樣糟蹋,就忍不住了。我對我姨婆說,她實在錯怪了坡勾提了。我說,坡勾提是世界上最好、最可靠、最實心、最忠心、最能自我犧牲的朋友和僕人。她一直地老頂疼我,她一直地老頂疼我母親;我母親死的時候,是她抱着我母親的頭的,我母親最後感激的吻,是留在她臉上的。我說到這兒,想起我母親和坡勾提來,就忍不住哽咽,哭起來了;我哽咽難言、勉勉強強地哭着說,她的家也就是我的家,她所有的也就是我所有的,我本來想到她那兒去安身,只是因為她家道寒微,我去了,恐怕要給她添麻煩,所以才沒去。剛才說過,我說那些話的時候,忍不住哭起來;我把頭趴在桌子上,用手捂着臉哭。

「好啦,好啦,」我姨婆說。「這孩子知道對他忠心的人忠心,很不錯。——捷妮!驢!」

我絕對相信,如果不是因為不幸有那頭驢闖來把我們攪了,那我和我姨婆,一定會非常融洽,言和語順的;因為我姨婆曾把手放在我的肩頭上來着,而我受到這樣鼓勵,膽子大起來,也很想把她抱住,求她保護來着。但是驢來這一打擾,同時她又去到外面和趕驢的爭吵起來,可就一時把我姨婆所有的那副軟心腸一齊壓下去了;那隻把她招得老憤怒地對狄克先生嚷嚷,說她決定要訴之法律,把多佛所有養驢的人都告下來,告他們侵犯別人的主權。她就這樣一直嚷嚷到吃茶點的時候。

吃完了茶點,我們坐在窗前——我看我姨婆臉上那種嚴厲樣子,我就猜想,她守在那兒,為的是好瞧着是不是再有驢來冒犯——一直坐到暮色蒼茫,那時候,捷妮把蠟燭點起來放好,拿出一副雙陸來,放在桌子上,把窗簾子都放下來。

「現在,狄克先生,」我姨婆說,同時像上一次一樣,臉上帶着鄭重的樣子,食指往上伸着。「我要問你另一個問題。你瞧着這個孩子。」

「大衛的孩子?」狄克先生說,同時臉上顯出又專精注意,又莫名其妙的樣子來。

「一點不錯,」我姨婆說。「你現在要把他怎麼辦?」

「把大衛的孩子怎麼辦?」狄克先生說。

「不錯,」我姨婆回答說,「把大衛的孩子怎麼辦?」

「哦!」狄克先生說。「是啦。把他怎麼——我要叫他去睡覺。」

「捷妮!」我姨婆喊道,喊的時候,帶着我前面說的那種同樣志得意滿而卻不動聲色的樣子。「狄克先生給我們大家指出明路來了。床鋪好了沒有?鋪好了,我們就帶他睡覺去。」

捷妮回她主人話,說床早已鋪好了;跟着她們就帶我上樓。她們帶我的時候,態度很溫柔,但是方式卻有些像押解犯人一樣:我姨婆在前面帶着,捷妮就在後面押着。只有一種情況,使我生出一種新的希望來:原來我姨婆走到樓梯上面,停了一下,問捷妮為什麼到處都是煙味兒;捷妮就說,她把我的襯衫,在下面廚房裡,燎成引火的東西〔29〕了。但是在我的寢室里,卻除了我穿的那一堆怪東西而外,再沒有別的衣服。她們給我留了一支小蠟,我姨婆還預先警告我,說那支小蠟,只能點五分鐘的工夫;說完了她們就走了,把我一個人撂在那兒。我聽見他們在外面把門鎖上了。她們為什麼鎖門呢?我把這種情況在心裏面琢磨了一陣,我認為,可能是由於我姨婆,對於我還什麼都不知道,疑心我有喜歡逃跑的習慣,所以現在為了預防,把我鎖在屋裡,免得我出婁子。

〔29〕 英國從前的家庭里,把舊布破布,用火燎得要焦而沒焦,作為引火物。

我那個屋子很叫人可心,它坐落在這所房子最高的一層,俯臨大海,那時月光正澄澈晶明地照在海面上。我記得,當時祈禱做完了,蠟燭也着完了,我怎樣仍舊坐在那兒,瞧着海上的月光,有的時候覺得,好像那就是一本發亮的書,我能從那上面看到我的命運似的,又有的時候就覺得,好像我看到我母親,懷裡抱着嬰兒,沿着那條晶明澄澈的路從天上來到,像我最後一次看見她那慈愛的面容那樣,往下瞧我。我記得,我帶着肅穆的心情,把眼光從海上轉到掛着白帳子的床那兒的時候,我那種莊嚴之心,怎樣一變而為感激之情,安樂之感——至於躺在輕軟暖和的床上,蓋着雪白的單子,那我的感激之心,安樂之感,就更大了——我記得,我怎樣想到所有我夜裡睡過的那些寂寞偏僻、一無屏蔽的地方,跟着就禱告,永遠可別再受到無家可歸之苦,同時禱告,永遠也別忘了那些無家可歸的人。我記得,我禱告完了以後,好像飄飄然沿着海上那道使我黯然的輝光入了睡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