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三章 決心之後 · 3 線上閱讀

「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

「我兄弟的綢子手絹怎麼圍在你的脖子上啦?那是怎麼回事?快快還我好啦!」跟着他一下就從我的脖子上把我的綢手絹兒揪了下來,扔給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一下笑起來,好像認為那個補鍋匠只是跟我開玩笑似的,把那塊手絹又扔給我了,同時和先前搖頭的時候一樣,輕輕地點了點頭,又用嘴唇作出「跑!」字的樣式來。但是,還沒等到我照着她的啟發辦的時候,那個補鍋匠又從我手裡把手絹拽走了,拽的時候,非常粗猛,把我一下甩得老遠,好像我只是一片羽毛一樣。跟着他把手絹兒鬆鬆地圍在自己脖子上,轉身朝着那個女人罵了一句,把她打得趴在地上。我看到她來了個仰趴,倒在挺硬的路上,把帽子都跌掉了,她的頭髮沾滿了塵土,都成了白的了〔11〕:那種情況,我永遠也忘不了。我當時撒腿就跑,跑了一會兒,回頭看去,那時候,只見她坐在步行路上(那是大路旁邊的一個坡兒)用她那披巾的角兒擦她臉上的血,補鍋匠就自己往前走去:那種情況,也是我永遠忘不了的。

〔11〕 因當地的土為白堊質。

這一場險局,把我嚇得很厲害,因此,從那時候以後,我老遠看見這種人來了,我就回身轉到一旁,先找個地方躲藏起來,等到他們走得看不見了,我才再上路。這種情況,發生的次數太多了,因此我在路上,耽擱了許多工夫。但是我遇到這種困難的時候,也和我在路上遇到別的困難一樣,我想象中我母親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那種少女之美的形象,好像老使我堅持下去,好像老領我往前進行。這幅形象,永遠和我做伴。我在啤酒花藤蔓之中躺下睡覺的時候,這幅形象也就在藤蔓之中。我早晨醒來的時候,它也和我一塊兒醒來。我白天走路的時候,它也整天在我前面走。我從那時以後,永遠把這幅形象和坎特伯雷陽光輝煌的街道聯繫在一起:和它那好像在暖洋洋的太陽地里打盹兒的街道,它那古老的屋舍和城門,它那古老、莊嚴的大教堂,和它那圍着高閣飛繞的烏鴉,聯繫在一起〔12〕。後來我走到了多佛附近那些空曠顯敞的丘陵上面了,那時候,那幅圖畫裡使我感到的希望,把丘陵的荒涼麵目,也變得不荒涼了。一直到我走到了這番旅程的第一個大目標,當真踏上了那個市鎮的時候(那是我逃出倫敦的第六天),那幅景象才離我而去。說也奇怪,那時候,我腳上穿着破鞋,身上半遮半露,滿是塵土,曬得黧黑,站在我那樣渴想已久的地方,那幅形象忽然像一個夢一樣,一去無蹤,把我撂在那兒,使我覺得毫無辦法,精神萎靡。

〔12〕 坎特伯雷為英國古城,以大教堂著稱。城門是中古遺蹟。它是從倫敦往多佛必經之路。

我先在漁夫中間,打聽我姨婆的消息。他們回答我的話,真是形形色色。有一個說,她住在南崖頭〔13〕燈塔上,因而把鬍子燎了。另一個就說,她牢牢地綁在港外的大浮標上,只有潮水半落的時候才能去看她。第三個就說,她因為拐小孩兒,關在梅得斯屯〔14〕的監獄裡了。第四個就說,上一次颳大風的時候,有人看見她駕着掃帚一直往加萊〔15〕去了。我跟着又在馬車夫中間打聽她,那些馬車夫也同樣地詼諧,同樣地對她毫無敬意。我又想往開鋪子的人中間去打聽她,但是那般人,一看我那種樣子,就厭惡起來,還沒等我開口,就說,他們沒有什麼可以賣給我的東西。我這次逃亡,一路之上,不論哪一會兒,都沒有這陣兒那樣苦惱,那樣孤獨。我的錢都花光了,我又沒有別的東西可以賣得、可以當得;我又飢、又渴、又疲乏;我離我的目的地,好像和我還在倫敦那時候一樣地遙遠。

〔13〕 在多佛東北四英里。那裡的燈塔上的燈光,30英里外可見。

〔14〕 梅得斯屯為肯特郡郡城。

〔15〕 加萊:法國海口,和多佛隔水相對。英國迷信的說法,女巫駕掃帚飛行。

我這樣一打聽,可就把一個上午的時光都消磨了。於是我看到,在靠近市場那條街的畸角上,有一家空無一人的鋪子,我就在那個鋪子的台階上坐下,琢磨是否瞎走到前面說過的那些地方再去打聽,正在不得主意的時候,碰巧來了一個趕馬車的,他趕着車走過去的時候,把馬衣掉了。我把馬衣遞給他的時候,我看他臉上的樣子,覺得他這個人大概心眼兒不壞,就大膽地問他,是否知道特洛烏小姐住在哪兒;雖然我這句話問得次數太多了,它幾乎沒說出口來就又噎回去了。

「特洛烏?」他說。「我想想看。我腦子裡有這麼個人。她是不是個老太太?」

「不錯,是,」我說,「有點兒老。」

「腰板兒挺直的,是不是?」他說,同時把自己的腰伸直了。

「不錯,」我說,「我想是那樣。」

「老拿着個手提包,是不是?」他說,「一個大提包,裡面能裝好些東西,是不是?脾氣挺倔的,對你說話的時候,老斬釘截鐵似的,是不是?」

我嘴裡承認這番形容非常正確,心裡卻不由得涼了半截兒。

「這樣的話,你聽我說好啦,」他說。「你要是從這兒上那個坡兒,」一面用鞭子指着高地,「一直往前走,走到有衝着海的幾所房子那兒,你再打聽,准打聽得着。我覺得,她這個人,你求她,她也不會給你什麼的,所以我這兒給你一個便士好啦。」

我很感激地接了他這份禮物,用它買了一塊麵包。我一面走,一面把這塊麵包吃了。我照我那位朋友指給我的方向往前走了老遠,還沒看見他說的那種房子。後來又走了一氣,才看見前面果然不錯,有些房子。我又往前走到那片房子那兒,進了一個小鋪子(那就是我的家鄉一帶叫作雜貨鋪的),跟鋪子裡的人道了勞駕,打聽他們知道不知道特洛烏小姐住在哪兒。我本來是跟櫃檯後面的一個人打聽的;他正在那兒給一個年輕的女人稱米。那個年輕的女人,聽見我這樣一問,卻把話接了過去,一下子轉身朝着我。

「你問的是我們的小姐嗎?」她說,「你找她有什麼事兒,你這孩子?」

「勞你的駕,我找她,有幾句話跟她說,」我回答說。

「你是說,跟她告幫吧?」那個大姐駁正我的話說。

「不是,」我說。「完全不是。」但是我忽然想起來,我到這兒來,實在不為別的,實在就是為了告幫,這樣一來,我就無話可答了,一時覺得不知怎麼樣才好,同時覺得臉上都燒起來了。

我姨婆的大姐(因為我從她說的話里,知道她是我姨婆的大姐),把米放在一個小籃子裡,出了鋪子,告訴我,說我要是想知道特洛烏小姐住在哪兒,那我跟着她走好啦。我當然奉命惟謹。不過我那時候,心裡又害怕,又慌亂,所以我的腿不覺得都哆嗦起來了。我跟着那個大姐,一會兒就走近一所整齊乾淨的小房兒,帶着使人心清神爽的凸形窗戶;房子前面,有一個夾雜着石頭子兒的沙子鋪的小方院子或者園子,裡面滿種着花兒,修剪得很整齊,到處都是清香之氣。

「特洛烏小姐就住在這兒,」那個大姐說。「你這陣兒知道了吧。我沒有別的可說的了。」說完了,就急忙進了屋裡,好像怕人說是她把我帶到那兒似的。她把我撂在庭園的柵欄門那兒站着,孤獨淒涼地隔着柵欄門,看着起坐間的窗戶。只見那兒紗布窗簾子半遮半掩,窗台上釘着一個綠色的小圓屏風或者扇子,窗里有一張小桌子和一把大椅子;這都對我表示,我姨婆那時候也許正在那兒凜然端坐呢。

我的鞋這時候慘極了,底子早已一塊一塊地脫離而去了,幫兒上的皮子也都裂了,綻了,弄得早就不成個鞋樣了。我白天戴的帽子(同時也就是我夜裡戴的睡帽)都壓扁了,弄歪了,早就不成其為帽子了,就是垃圾堆上沒把兒的破湯鍋〔16〕都可以和它比一比而毫無遜色。我的襯衣和褲子,讓汗漬、露濕、草染、土沾(沾的是肯特郡的土,我就在這樣的土地上睡),同時還撕破了。所以我這樣站在柵欄門外的時候,我姨婆園裡的鳥兒都要叫我嚇飛了〔17〕。我的頭髮,自從我離開倫敦那一天起,再就沒見過梳子,也沒見過刷子。我的臉、我的脖子和我的手,因為風吹日曬,從來不慣,都成了漿果一樣的紫色了。我從頭到腳,全叫塵土和粉末弄得一身白,好像剛從石灰窯里出來似的。我就落到了——並且還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落到了——這種地步,站在門外,等着把我自己介紹給我那位凜然不可犯的姨婆,等着給我那位凜然不可犯的姨婆初次見面的印象。

〔16〕 深而有長柄之鍋。

〔17〕 指自己像一個扎在地里用來嚇鳥的草人而言。

我待了一會兒,只見起坐間的窗戶那兒,仍舊靜悄悄的,我就斷定,我姨婆並沒在那兒。我於是就抬起頭來,往起坐間上面的窗戶那兒看去,只見那兒有一個藹然可親的紳士,滿面紅光,滿頭蒼白的頭髮,先很古怪地對着我把一隻眼睛一閉,跟着對着我把頭點了好幾下,又搖了好幾下,最後笑了一笑,走開了。

在這以前,我心裡本來就夠亂的了,但是我看了這位紳士這種意外的舉動以後,我的心更亂了;所以我當時很想偷偷地溜到外面,好仔細琢磨琢磨,我得怎樣辦,才是上策;正在要溜還沒溜的時候,只見屋裡走出一位女士來,帽子上繫着一條條手絹,手上戴着一副園丁用的手套,身上掛着一個園丁用的布口袋,和收路稅的人戴的圍襟一樣,手裡拿着一把大刀子。我一見她,就知道她一定是貝萃小姐,因為她從屋子裡大踏步地走了出來,和我母親常常說的那種大踏步地走上布倫得屯棲鴉廬的庭園那一次,完全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