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三章 決心之後 · 2 線上閱讀

在那個地方,要賣夾克,似乎很合適,因為那兒買賣舊衣服的鋪子很多,並且,一般說來,鋪子的老闆都站在門口瞭望,看是否有主顧來。但是,他們多數之中,都在貨物裡面掛着一兩件軍官的制服,全部原樣不變,連肩章都帶在上面,我就認為他們的買賣一定很闊氣,因此就膽怯,不敢過去,來回走了半天,竟沒敢把我的貨物對任何人兜攬出售。

我這種虛心,使我注意到賣舊船具的鋪子和道勒畢開的那類鋪子,而不和正式的鋪子打交道。最後我看到一家,看樣子可以去問一問。那個鋪子,坐落在一個髒胡同的畸角上。鋪子的一頭是一個空場,裡面長滿了扎人的蕁麻,前面有欄杆;舊的水手衣服好像鋪子裡滿處都是,有的靠着欄杆掛着,在風裡飄擺;四面還有小孩子的床,鏽了的槍,油布帽子;還有一些盤子,盤子裡滿是鏽了的鑰匙,大大小小,各色俱備,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門,都可以用它們開開似的。

這個鋪子又小又矮,只有一個小窗戶,不但不能叫屋子發亮,反倒叫屋子更暗,因為那兒掛着衣服。進這個鋪子得下好幾層台階。我心裡撲騰撲騰地進了這個鋪子,進去了以後,心裡的撲騰並沒減輕,因為一個很醜的老頭子,他那臉的下半截,全是毛烘烘的花白鬍子碴兒,從鋪子後面一個又髒、又像個窩的小屋子裡沖了出來,一下抓住了我的頭髮。這個老頭子,面目兇惡,看着令人可怕,穿了一件很髒的法蘭絨背心,紅酒的味兒大極了。他的床鋪,上面亂堆着一塊碎塊綴成的破爛被頭,就安在他剛出來的那個像窩一般的小屋子裡。那兒也有一個小窗戶,從那兒往外看,能看到另一片扎人的蕁麻和一頭瘸驢。

「哦,你要幹什麼?」那個老頭子,齜着牙、咧着嘴說;他的聲音像乞憐呼痛、哀鳴長呻,態度卻兇狠,語調卻單一:「哦,我的胳膊腿兒,你要幹什麼?哦,我的心肝肺,你要幹什麼?哦,嘓嚕,嘓嚕!」〔6〕

〔6〕 這裡寫的這個傢伙,表現了患慢性酒精中毒的症狀。

我聽了他這種話,害怕極了,特別是他最後那句連聲發出、讓人不懂的話,那是他嗓子眼兒里像咯啦咯啦上痰的聲音;我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因此那個老傢伙,一面仍舊抓着我的頭髮,一面重複說:

「哦,你要幹什麼?哦,我的胳膊腿兒,你要幹什麼?哦,我的心肝肺,你要幹什麼?哦,嘓嚕!」這一聲嘓嚕,是他使勁兒憋出來的,使勁的時候,他的眼珠子都差一點兒沒從眼眶子裡迸出來。

「我想要問一問,」我渾身哆嗦着說,「你要不要買一件夾克。」

「哦,我瞧瞧你的夾克!」那個老傢伙喊道。「哦,我的火燒的一般的心,把你的夾克給我瞧瞧!哦,我的胳膊腿兒,把你的夾克拿出來!」

他一面這樣說,一面把他那兩隻哆嗦的手(那兩隻手和大鳥兒的兩隻爪子一樣)從我的頭髮里拿出來,戴上了一副眼鏡。他那發紅的眼睛,戴上眼鏡,一點也不更好看些。

「哦,這件夾克要多少錢?」那個老傢伙把夾克仔細看了一遍問。「哦—嘓嚕!——這件夾克要多少錢?」

「給半克朗吧,」我說,這時候我剛定住了神兒。

「哦,我的心肝肺,不值,」那個老傢伙喊道。「不值!哦,我的眼睛,不值!哦,我的胳膊腿兒,不值!十八便士好啦。嘓嚕!」

他每次發這個聲音的時候,他的眼珠子都好像有從眼眶子裡迸出來的危險。他每說一句話,都老用一種腔調,前後永遠完全一樣,起先低,然後高起來,最後又低下去,除了用刮的一陣風來比方,我再就想不出別的比方來了。

「好吧,」我說,我那時認為交易成功了,覺得很高興。「就是十八便士吧。」

「哦,我的心肝肺!」那個老傢伙喊道,同時把夾克扔在架子上。「你到鋪子外面去!哦,我的肺!你到鋪子外面去!哦,我的胳膊腿兒,嘓嚕!——別跟我要錢;換東西好啦。」

我從來沒像那一次那樣害過怕,不論以前,也不論以後。不過我還是很謙虛地對他說,我需要錢,別的東西都於我沒有任何用處。我可以等,在外面等,像他願意的那樣。我絕不催他。因此我就出了鋪子,在一個有陰涼的旮旯那兒坐下。我坐在那兒,等了又等,原先那個旮旯有陰涼,後來變成有太陽,後來又變成有陰涼了,但是我仍舊在那兒等他給我錢。

我希望,做買賣的,可別再有像他那樣瘋了一般的醉鬼才好。原來附近那一帶,無人不知,他把自己賣給魔鬼了,他還特別因為這件事而美名遠揚,這是我一會兒就知道了的。因為有些孩子,時來時去,在他的鋪子那兒,跟他作散兵戰,嘴裡喊着那個傳說,叫他把金子拿出來。「你別裝窮,查理,你並不窮。你把自己賣給魔鬼了,你把買來的金子拿出點兒來好啦。快點!你的金子藏在你的褥子裡面哪,查理。你把褥子拆開,拿出點兒來給我們好啦!」他們說了這一類話,同時還屢次要借剪子給他,好拆褥子。這些話和這類情況把他惹得大怒,因此整天價沒有別的,在他那方面就老不斷地衝出去追,在那些孩子那方面就老不斷地撒開腿逃。有的時候,他怒不可遏,就把我當作了那些孩子裡面的一個,朝着我衝來,還滿嘴亂動,好像要用牙把我撕成一塊一塊似的;但是,幸而還沒來得及下口,他就又想起來,原來是我,跟着就猛一下又鑽回了鋪子裡,在床上躺下(這是我從他的聲音上聽出來的),像瘋子似的,用他那個破嗓子,大唱《納爾遜之死》〔7〕;歌兒每一句的起頭,都加上一個「哦!」歌兒的中間,還摻雜上許多「嘓嚕」。好像這樣還不夠我受的,那些孩子,因為我身上半遮半露,那樣老實、那樣有耐性、有恆心,坐在鋪子外面,認為我和這個鋪子有關係,就整天價老用泥塊老遠砸我,再不就用別的方法凌辱我。

〔7〕 《納爾遜之死》:為當時流行歌曲之一,也見於狄更斯的另一部小說《我們共同的朋友》第4部第3章。

那個老頭子,試了好多次,想法引誘我,要我跟他換東西。有一次,他拿出一根釣魚竿兒來;另一次,拿出一個提琴來;又一次,拿出一個三角帽來;又一次拿出一個笛子來。不過我對於他所有的誘惑,一概拒絕,咬緊牙關坐在那兒,每次他出來的時候,我都滿眼含淚,跟他要錢,再不就要我的夾克。後來,他開始給起錢來,一回給半便士,一點兒一點兒地給,給了整整兩個鐘頭的工夫,才從容不迫地給到了一先令。

過了很大的工夫,他把他那副可怕的嘴臉,扒在鋪子外面瞧,同時嘴裡喊,「哦,我的胳膊腿兒!再給你兩便士,你走不走?」

「不成,」我說,「那樣我就要餓死了。」

「哦,我的心肝肺,再給你三便士,你走不走?」

「我要是不等錢用,那你一個不給都可以,」我說,「但是我可急着等錢用!」

「哦,嘓—嚕!」他扒着門框,往外瞧我,只露着他那奸猾的腦袋,別的部分都瞧不見,所以他把這個聲音憋出來的時候,他的身子都怎樣又歪又扭,我沒法兒說。「再給你四個便士,你走不走?」

我當時又疲乏,又發暈,所以我聽他說再給四便士,就答應了他了。我兩手有些哆嗦,從他那像爪子的手裡接過了錢,轉身走去,又飢又渴,比以前更厲害。那時太陽已經快要西下了。不過我花了三便士以後,就又不餓、又不渴了。我那時候精神又恢復了,我就趁着機會,往前一瘸一顛地又挨了七英里路。

我先把磨得起了泡的腳在河溝里洗了一洗,用一些涼爽的葉子儘可能地包紮起來,然後在另一個草垛下面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我第二天早晨又上了路以後,只見路兩旁,一塊跟着一塊,都是啤酒花地和果園〔8〕。那時已經快到秋末,所以果園裡紅潤的熟蘋果,累累皆是。有一些地方,摘啤酒花的工人已經工作起來了。我認為,這都是很美的,打算那天晚上,在啤酒花地里睡一夜,因為我想,那一溜一溜的杆子〔9〕,上面纏繞着啤酒花美麗的梗兒和葉兒,是使我高興的伴侶。

〔8〕 大衛經過的地方,都屬於肯特郡;肯特郡是英國專產啤酒花和水果的地方,水果主要為櫻桃和蘋果。

〔9〕 啤酒花蔓生,杆子上綁以細繩,供酒花纏附之用,高丈余,成行林立。

那天路上的無業遊民,比以前更壞,他們在我心裡,引起了一種恐懼,直到現在,還是記憶猶新。其中有一些,是形貌最凶、惡霸一般的匪徒,我從路上走過的時候,直拿眼盯我,有時還站住了腳,叫我回來和他們搭話,我撒腿跑去的時候,他們就用石頭砸我。我現在還記得,有一個年輕的傢伙——從他背的袋子和帶的火炭爐子看來,我知道他是個補鍋匠。跟他在一塊兒的還有一個女人。他就像我前面說的那樣,轉身朝着我,直瞪我。跟着就叫我回來,叫的聲音大極了,因此我站住了腳,回頭看去。

「叫你回來,你就回來,聽見了沒有?」那個補鍋匠說,「不價,我就把你那小嫩肚子給你豁了。」

我一想,還是回去的好。我在臉上帶着安撫那個補鍋匠的樣子,往他們那兒去,那時候,只見那個女人鼻青臉腫的。

「你要往哪兒去?」補鍋匠說,同時用他那隻熏黑了的手,抓住了我的襯衫胸前那一塊兒。

「往多佛去,」我說。

「你是從哪兒來的?」補鍋匠說,同時把我的襯衫又扭了一個軫兒,為的是好抓得更牢。

「從倫敦來,」我說。

「你是哪一條路兒上的?」補鍋匠說。「你是不是合字兒〔10〕?」

〔10〕 「賊」黑話的叫法,也叫「老合」。原文「prig」也是黑話。

「不—不是,」我說。

「不是?媽的。你要是在我跟前,吹你老實,我就把你的腦漿子給你砸出來。」

他說到這兒,就把他空着的那隻手舉起來,威嚇我,做出要打我的樣子來,跟着把我上上下下地端量。

「你身上帶的錢夠買一品脫啤酒的吧?」補鍋匠說。「要是夠的話,快拿出來。別等你老爺費事!」

我本來很想把錢拿出來,但是我的眼光卻和那個女人的眼光碰巧一對。我就看見她輕輕把頭一搖,同時用嘴唇作出「別!」字的樣式。

「我很窮,」我說,一面想裝出一副笑臉卻又裝不出來,「我沒有錢。」

「什麼,你這話怎講?」補鍋匠說,同時狠狠地往我身上直瞧,把我嚇得只當他已經看見我口袋裡的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