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三章 決心之後 · 1 線上閱讀

我終於不再追那個趕驢車的青年,而取道往格林尼治走去;那時候(我現在想來),我說不定曾有一種荒唐的想法,要一路跑到多佛。不過關於這一點,我那種凌亂散漫、茫無頭緒的思路,卻不久就有了頭緒了(這是說,如果我當真那麼想過的話),因為我在肯特路上停下來了,站在一排高台房子前面,那兒有一灣水,水灣中央有一個拙笨可笑的塑像,用嘴吹着一個乾涸無水的法螺〔1〕。我在那兒一家門前的台階上坐下,因為拼命地追那個青年,累得筋疲力盡,幾乎連為我那丟了的箱子和半幾尼而哭的勁兒都沒有了。

〔1〕 指希臘神話中海神之子特萊屯而言,他通常吹一法螺,猶如號角。所謂「一灣水」,原是那兒有一個噴水池,由法螺嘴兒噴水,現池廢水涸,故云「乾涸無水」。

那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坐在那兒休息的時候,聽見鍾正敲十下。不過總算僥倖,那時正是夏天,天氣又好。我喘息已定,喉頭那種堵得慌的感覺也消失了,我就站起身來,往前走去。我那時雖然窮苦無告,卻一點想要折回去的意思都沒有。我直到現在還不敢說,如果當時我前面的肯特路上,有像瑞士那樣的積雪擋住去路,我會不會想要折回去。

我現在通統算來只有三枚半便士(我現在十分納悶兒,不知道星期六晚上,我的口袋裡,怎麼還能剩那麼些錢!),我雖然直往前走,這種情況仍舊使我非常焦心。我開始想象,在一兩天以內,我怎樣在樹籬下面被人發現,成了「倒臥」,當作一條新聞登在報上。這樣一幅景象,雖然並沒使我放慢腳步,我還是盡力往前快走,但是在我前奔的時候,卻使我覺得十分苦惱。我就這樣走去,一直到碰巧從一個小鋪子旁邊經過;只見那兒寫着,收買男女舊衣,高價收買破布、骨頭和廚房廢物。鋪子的老闆只穿着背心和襯衫,坐在鋪子的門口那兒抽煙。屋子裡低矮的天花板下面,搖擺着許多褂子和褲子,屋裡又只點着兩支暗淡的蠟燭,影影綽綽地照在褂子和褲子上,因此我覺得,那個老闆好像是一個專事報復的人,把他所有的仇人全吊了起來,因此怨氣已伸,躊躇滿志。

我新近和米考伯夫婦住在一塊兒的經驗告訴我,這兒也許可以找到辦法,使我暫時免於飢餓。我走到前面一條背靜的街道,把背心脫了下來,把它服帖整齊地卷了起來,夾在胳膊底下,然後又回到了那個鋪子的門前。「你要是給個公道價兒,掌柜的,」我說,「我就把這件背心賣給你。」

道勒畢先生——至少道勒畢是寫在鋪門上面的名字——接過那件背心,把他的煙袋,鍋兒朝下,倚在門框上,進了鋪子裡面(我跟在他後面),把那兩支蠟用手指頭打了打蠟花兒,把背心放在櫃檯上,在那兒看了一遍,又把背心提起來,迎着亮兒,又看了一遍,最後說:

「這個小小的坎肩兒,要賣多少錢?」

「哦,你說多少就是多少好啦,掌柜的,」我謙虛地回答說。

「我不能又去那個買的,又去那個賣的,」道勒畢先生說。「這樣一件小小的坎肩兒!你說個價兒好啦。」

「十八便士值不——?」我遲疑了一會兒試着說。

道勒畢先生把背心又卷了起來,把它還給了我。「我要是給你九便士,」他說,「那就等於我打劫了我家裡的人一樣了。」

這樣做交易,真叫人不愉快,因為強叫我這樣一個和道勒畢先生素不相識的人,為了救自己的急,逼着他去打劫他家裡的人,當然不是好事。但是我的處境卻非常窘迫,所以我就說,他肯給九便士,我就賣。道勒畢先生,很不樂意地嘴裡咕嚕着,給了我九便士。我對他說了一聲夜安,走出了他的鋪子,手裡多了九便士,身上卻少了一件背心。不過我把夾克的紐子扣上了以後,少了什麼也並不大顯得出來。

實在說起來,我早就看得明明白白的了,我的夾克也非跟着背心一道而去不可,我得只穿着一件襯衣和一條褲子,盡力地快快往多佛奔,並且如果能那樣到得了多佛,還得算是非常僥倖呢。照理說,我對於這一點,也許會死氣白賴地琢磨,但是我卻並沒那樣。我只知道,我前面有遠路要走;我只知道,我覺得那個趕驢的青年對我太狠了。我現在想,除了這兩點而外,我當時口袋裡裝着那九便士又上了路以後,並沒怎麼覺到我的困難有多迫切。

我腦子裡想到一個晚上過夜的辦法,我就要按着這個想法實行。原來我母校後身兒的一堵牆後面有一個旮旯,平常老有一個草垛堆在那兒,我想就在那兒睡一夜。我認為,我能離那些學生和我從前說故事的那個宿舍很近,就等於是有人做伴了,雖然那些學生完全不知道我在那兒,那個宿舍也一點沒給我遮風擋雨。

我累了一整天了,我後來攀上了布萊克·奚斯的平坦地方的時候,已經累極了。我去找撒倫學舍,很費了點兒事,不過我還是找着了,並且也找着了旮旯那兒的草垛了。我就在草垛旁邊躺下,未躺之前,先在學舍四圍走了一周,把宿舍的窗戶都看了一下,只見裡面黑洞洞、靜悄悄的。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在頭上沒有遮擋的地方躺着過夜,所以那種孤寂的感覺,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

那天晚上,睡魔光臨到我身上,也和光臨到許多無家可歸的漂流者身上一樣;對這種人,都是家家的門嚴扃,所有的犬亂吠。我睡着了的時候,夢見我在學校里舊日的床上躺着,和我同屋的人說話,跟着又只見我直身坐起,嘴裡還嘟念着史朵夫的名字,但是眼睛卻像瘋癲呆傻了一樣,看着空里的星星,在我上面閃爍、眨眼。我當時忽然想到,我原來在異乎尋常的時光里,躺在露天之下,那時候,一種無以名之的恐懼襲我而來,叫我爬起來,到處走了一遍。不過我看到星光比以前微茫稀淡了,曙色來臨那一面的天上,又呈現了灰白之色,我的心就放下了;那時我的眼皮發澀,我就又躺下睡了——在睡眠中只覺得冷——一直睡到太陽暖和的光線射到我身上,撒倫學舍的起床鍾送到我耳邊,我才醒來。如果我當時認為史朵夫可能還在學校,那我就會先躲在一邊兒,等他一個人出來的機會,見他一面,不過我知道他早已離開學校了。特萊得也許還在學校,不過那也很靠不住;而且,我對他的好心腸,固然深信不疑,但是對於他這個人的謹慎和運氣,並沒有足夠的信心,所以不打算讓他知道我當時的情況。這樣一來,在克里克先生的學生起床的時候,我就從牆後的旮旯那兒走開了,跟着上了那條塵土飛揚的長路。我還是撒倫學舍的學生那時候,就知道那是往多佛去的路,不過那時候卻萬沒想到,我自己會在那條路上,作了現在這樣的行人。

那是一個星期天早晨,但是那個星期天早晨,和我在亞摩斯的星期天早晨多不一樣啊!我當時努力往前奔,到了相當的時候,我聽見教堂鳴鐘,遇到人們上教堂;我走過一兩個教堂,聽見人們在裡面做禮拜;唱詩的聲音傳到外面的陽光里,事務員就在門廊下面陰涼的地方乘涼,再不就站在水松樹下面,用手打着眼罩兒,皺眉蹙額地看着我走過〔2〕。星期日的安靜和和平,表現在一切東西上,只有我自己是例外。那就是我和別人不同的地方。我滿身塵土,頭髮凌亂,連自己都覺得是個壞人。如果沒有我心裡想的那幅恬靜的畫圖——我母親年輕貌美,坐在爐前垂泣,我姨婆對她憐惜——如果沒有這幅畫圖,我想,我當天幾乎沒有勇氣前進了。但是我卻老看見這幅畫圖在我眼前,我老跟着這幅畫圖往前走。

〔2〕 這種人是專管維持教堂秩序的,對於小孩,特別嚴厲。現看到大衛不在教堂做禮拜,而卻像個小流氓走過,所以皺眉蹙額。

那個星期天,我在那條很直的大道上,走了二十三英里,不過卻很費了些勁兒,因為走遠路我還不習慣。天黑下來的時候,只見我走到羅徹斯特的大橋〔3〕,兩腳疼痛,全身疲乏,吃我買來做晚飯的麵包。有兩家小客店,掛着安寓行客的招牌,使我躍躍欲試;但是我卻害怕把我所有的那幾個便士都花了,更害怕我碰到或者趕上的那些無業遊民對我心懷不良的那種樣子。因此,除了青天,我沒去找別的蔭庇。我當時費勁地走到查塔姆〔4〕——那地方,在那天的夜色里看來,只是朦朧迷離、如在夢中的一片白堊,幾座吊橋和一些船隻,船隻都停在泥水成漿的河裡,沒有桅杆,卻有頂子,像諾亞的方舟〔5〕那樣。我在那兒,爬到一個俯視小巷、滿長青草的炮台跟前,小巷那兒有一個衛兵正在來回地走。我就在那兒,靠着一尊大炮,躺了下去;有衛兵的腳步聲和我做伴(雖然他並不知道我在他上面,也就像撒倫學舍的學生不知道我就睡在牆下一樣),就覺得夠好的了,因而熟熟地睡了一覺,一直睡到天亮。

〔3〕 羅徹斯特為英國邁德維河邊的城市,有橋橫跨該河。

〔4〕 查塔姆為英國海軍造船廠所在地。附近的小山為白堊質。

〔5〕 諾亞的方舟:見《舊約·創世記》第6章,這裡指模仿方船形狀的兒童玩具。

我早晨起來的時候,滿身發僵,兩腳作疼。我往那條窄而長的街上走去的時候,只聽擊鼓聲和演操聲,好像四面八方地把我包圍起來了,把我弄得頭昏腦漲。我覺得,如果我要留有餘力,把這條路走到頭,那在那一天,我就不能走得太多了。因此我決定把賣我的夾克作為我那一天的主要工作。我就把夾克脫了,為的是好先試一試,不穿夾克是不是也過得。我把夾克夾在胳膊下面,開始對各估衣鋪巡行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