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二章 決計逃走 · 1 線上閱讀

過了一段相當的時期,米考伯先生的訴狀得到審理了;法庭根據無力償債法,宣判那位紳士可以得到釋放。這真叫我大為歡喜。他的債權人,並非心如鐵石,毫不通融。米考伯太太對我說,連那個兇狠的鞋匠都在法庭里當眾說過,說他和米考伯先生並沒有仇,不過,人家欠他的錢,他還是願意人家還他。他說,他認為那是人之常情。

米考伯先生的官司雖然完了,他卻得再回皇家法席監獄一次,因為在他正式被釋以前,還有些費用得付清,有些手續得履行。俱樂部的成員,看見他回來了,都歡騰若狂地歡迎他,當天晚上,還為他特別開了一個音樂會。米考伯太太和我,就在他們自己的屋子裡,一塊兒吃了一盤炸羊羔子腎〔1〕,那時候,那些孩子,都在我們四圍睡着了。

〔1〕 這是羊羔騸下來的外腎,在美國也叫作「山蠣」(mountain oyster),被認為美味,在英國則為貧苦人所食。

「在這樣一個日子,考坡菲少爺,」米考伯太太說,「咱們再喝一點啤精糖酒(因為我們已經喝了一點了),來紀念一下我爸爸和我媽媽吧。」

「他們都不在啦嗎,大媽?」我把紀念酒用一個葡萄酒杯喝了下去以後,問。

「我媽在米考伯先生還沒受困難以前,」米考伯太太說,「或者說,至少在困難還沒壓到他頭上來以前,就去世了。我爸爸是把米考伯先生從獄裡保釋出來好多次之後,才去世的,他去世的時候,許許多多親戚朋友,沒有不惋惜的。」

米考伯太太說到這兒,一面搖頭,一面不禁動了孝心,掉下淚來,恰好滴到當時她懷裡抱着的那個雙生兒身上。

當時我覺得,想要問我最關心的那個問題,不會有比那個時候更合適的了,因此我就對米考伯太太說:

「大媽,現在米考伯先生的困難已經過去了。他得到自由了。我可以不可以問一問,你和他下一步打算着怎麼辦哪?你們商議好了嗎?」

「我娘家,」米考伯太太說(她說「我娘家」這幾個字的時候,老是很神氣的,不過我卻從來沒能發現,她娘家到底都是什麼人),「我娘家的人認為,米考伯先生不應該在倫敦死待着,他應當到外郡去發揮他的才幹。考坡菲少爺,米考伯先生這個人,可有才幹啦!」

我說,我對於這一點完全相信。

「可有才幹啦,」米考伯太太又重了一遍。「我娘家的人認為,多少有點關照,就可以給像米考伯先生那樣一個有才幹的人,在海關上找點事兒做。我娘家只在普利茅斯當地有點勢力,所以他們想叫米考伯先生到普利茅斯那兒去。他們認為,要找事兒,非得人在那兒釘着不可。」

「一遇到有了事兒,可以馬上就去做,是不是?」我接着茬兒說。

「一點不錯,是那樣,」米考伯太太回答說。「如果一旦有了事兒,馬上就可以去做。」

「大媽,你也去嗎?」

那天發生的事情,再加上那一對雙生兒,她又喝了啤精糖酒,把米考伯太太弄得犯起歇斯底里來了,所以她回答的時候,直流眼淚。

「我不論多會兒,都不能把米考伯先生甩了。米考伯先生剛一開始的時候,也許瞞過我,沒把他的困難對我說。不過他的脾氣既是那樣樂觀,那他也許會盼着,他能克服困難。我媽留給我的珠子項圈和鐲子,連一半的價錢都沒賣得上,就都出脫了。我爸爸給我的結婚禮物,一套珊瑚首飾,簡直等於白扔掉了一樣。但是我可不論多會兒,都決不能把米考伯先生甩了。決不能!」米考伯太太比以先更激動的樣子喊着說,「我不論多會兒,都決做不出那種事來!你就是硬逼我,叫我那樣做,也辦不到!」

米考伯太太直衝着我使勁兒,好像她以為我勸她那樣做似的,因此把我弄得非常地不得勁兒,只坐在那兒,很驚訝地瞧着她。

「米考伯先生這個人當然有毛病。他不知道怎麼打算着過日子,這一點我決不否認。他到底有多少收入,有多少債務,他都瞞着我,不讓我知道,這一點我也不否認,」她嘴裡接着說,同時把眼睛瞧着牆。「但是我可不論多會兒,都不能把他甩了。」

米考伯太太說這句話的時候,把嗓門兒提高了,完全尖聲喊起來了。我一聽,害起怕來,就急忙跑到俱樂部。只見米考伯先生正在那兒,坐在一張長桌子的首席上,帶着大家合唱:

「哦呵,道賓,
哦哈,道賓,
哦哈,道賓,
哦哈,哦呵—呵—呵!」〔2〕

〔2〕 這是戲劇《村人之愛》里的一支歌曲的一部分。「道賓」是馬的名字。這個歌的頭一行是「有一天我正趕着車走」。

我把米考伯太太情況危急的消息報告了他,他一聽,跟着哭起來,急忙和我一塊兒出了俱樂部,背心上滿是他剛才吃的小蝦的蝦頭和蝦尾。

「愛瑪,我的安琪兒!」米考伯先生一面跑到屋裡,一面喊。「你怎麼啦?」

「我不論多會兒都不會把你甩了,米考伯!」她喊着說。

「我的命根子!」米考伯先生把他太太摟在懷裡說。「那我完全知道。」

「他是我這些孩子們的爸爸!他是我這一對雙生兒的爸爸!他是我心疼的,我心愛的丈夫!」米考伯太太一面掙扎,一面喊,「我不—不—論多會兒,都不能把米考伯先生甩了。」

米考伯先生讓她這樣的忠貞感動得不可言喻(至於我,那時簡直地成了淚人了),他熱烈地偎依着她,求她抬起頭來瞧他,求她安靜。但是他越求她抬起頭來瞧他,她越把一雙眼傻了似地瞪着,他越求她安靜,她越不肯安靜。結果是,一會兒米考伯先生也受不住了,和她和我,眼淚對流起來了。後來,他懇請我,叫我找一把椅子,在樓梯那兒先坐下,等到他把米考伯太太弄到床上。我本來想,天已經黑了,要跟他告辭,但是他非等到送客的鈴兒響了,就不肯讓我走。因此我只好在樓梯的窗戶那兒坐着,等到他帶着另一把椅子,前來就我。

「先生,這陣兒米考伯太太怎麼樣啦?」我說。

「精神非常地萎靡,」米考伯先生一面搖頭,一面說。「這都是今天的事兒把她鬧的。今兒這個日子太可怕了!我們這陣兒成了光杆兒了——我們什麼東西都沒有了!」

米考伯先生使勁握着我的手,直哼哼,跟着哭起來。我非常地感動,同時也非常地失望,因為我本來想,在今天這個盼了好久的幸福日子,他們應該快活才是。不過,我想,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對於他們的困難,太習慣成自然了,他們一旦脫離了困難,反倒好像有船沉大海,一無依傍之感。他們所有的那種能伸能屈的情況,完全消失了。我從來沒看見過那天晚上,他們那樣苦惱,比平常加倍還不止。因此,送客鈴兒響起來,米考伯先生陪着我走到門房,在那兒給我祝福,和我分手,那時候,我真覺得不敢把他一個人撂在那兒,因為他是那樣傷心,那樣愁苦。

但是雖然我們大家都心煩意亂,情緒低沉(在我這是事先沒想到的),我卻清清楚楚地看了出來,米考伯夫婦和他們的一家大小就要離開倫敦了,我和他們的分別就在眼前了。那天晚上,我回寓所,在路上走着的時候,還有後來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時候,我才頭一次腦子裡有了一種想法——雖然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想起來的——這種想法後來變成了確實不移的決心。

我和米考伯一家人,簡直地是相依為命,我和他們簡直地是有罪同遭,我除了他們,連半個朋友都沒有;現在,我卻又得想法另找寓所,又得和陌生的人打交道,這種光景,使我馬上感到,我現在的生活,就同浮萍斷梗,隨風逐浪一樣了;同時,過去的經驗,又完全使我料到,這種生活,將要是什麼樣子。我想起這一點來,我那本來就已經給狠狠刺傷了的心,就更難過起來,我那本來老忘不了的恥辱、苦惱,就更叫我覺得強烈了。因此,我就決然斷然,認為我的生活是不能再忍受的了。

我當時十分明了,如果我不自己想法逃開這種生活,我就永遠沒有逃開的希望。枚得孫小姐很少跟我通音信的時候,枚得孫先生更一次都沒有。只有兩三個小包兒,裡面包著做的和補的衣服,由昆寧先生轉交給我,在那兩三個小包兒里,都有一個字條,上面寫着:捷·枚相信大·考在那兒專心工作,一意盡職——從這個話里,可以看出來,他們分明認定,我再沒有什麼出息,只配做一名小苦力,而我也的確很快就成了一名永遠翻不得身的小苦力了。

第二天,我雖然心裡正因為想到這種情況而心神不定,但是卻也能看出來,米考伯太太說他們要走的話,確有實據。他們在我住的那一家裡,先暫住一個星期,期滿以後,就全家動身往普利茅斯去。米考伯先生下午親自到貨棧的賬房,告訴昆寧先生,說他們動身那一天,只好叫我一個人待在那兒,同時把我的品格大大地誇獎了一番,這種誇獎,我相信,是我當之無愧的。昆寧先生把「車把式」提浦叫來,他是結了婚的,有一個屋子要出租;昆寧先生就給我把這個屋子訂下了,叫我在提浦家裡寄寓——他當然認為我完全同意;因為我什麼話也沒說,雖然心裡早已經打好了主意了。

在我和米考伯夫婦一塊兒住在那一家的那幾天裡,我晚上都是和他們在一塊兒待着的;在這幾天裡,我覺得,我們更加互相親愛起來,那種親愛,真是與日俱增。在他們最後住在那兒的那個星期天,他們請我吃正餐;我們吃的有豬腰窩兒蘸蘋果醬,還有一個布丁。我頭天晚上買了一個花點子木馬,送給維爾欽·米考伯——他是個男孩子——還買了一個布娃娃,送給了小愛瑪,作為臨別的禮物。我又給了那個「舍哥兒」一個先令,我們就要散夥了。

我們那天很快活,不過因為就要分離了,心裡都懷着一種黯然銷魂之感。

「考坡菲少爺,」米考伯太太說,「以後我想起米考伯先生受困難的時候,永遠忘不了你。你替我們做了那麼些事,永遠是心思頂細,心腸頂熱的。你決不是我們的房客。你是我們的朋友。」

「我的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考坡菲」,因為他近來老這樣稱呼我,「這孩子,心眼兒真好,遇到他的同胞雲埋霧罩的時候,他能同情;他有一副頭腦,會出主意,又有一雙手,會——總而言之,有一般能力,會把可以出脫的家當處理了。」

我對於他這樣稱讚我,表示領受,同時說,我們要彼此分別了,覺得很難過。

「我的親愛的小朋友,」米考伯先生說,「我比你大幾歲,在世路上也有過些經驗——並且,簡單地說吧,還受過些困難;概括地說來是這樣。我可以說,我每一點鐘,都在這兒等着時來運轉;但是在我現在這種情況下,在我還沒時來運轉以前,我拿不出什麼來,可以奉送,只有幾句話。不過這幾句話,倒還值得聽一聽。簡單地說吧,就是因為我自己老沒聽這幾句話,才落到」——米考伯先生本來頂到現在,都是滿面紅光,滿臉笑容,但是說到這兒,卻一下停住了,把眉頭一皺——「你看見的這種苦惱田地。」

「算了吧,我的親愛的米考伯!」他太太勸他說。

「我說,」米考伯先生回答說,這時候他又完全忘了剛才的情況,滿面笑容了,「落到了現在你看見的這種苦惱田地。我要對你說的那幾句話是:今天應該做的事,千萬別等到明天。因循蹉跎乃光陰之竊賊。快把他一把抓住!」〔3〕

〔3〕 原文見於英國18世紀詩人揚(1681—1765)的《不寐雜感》第1卷第393行:「遷延是時光的賊;年復一年來偷盜,直到一無所留才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