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一章 含辛茹苦,自食其力 · 4 線上閱讀

米考伯先生在柵欄門裡面等我,我們一塊到了他的屋子(屋子在頂層下面的一層),他一路大哭。我記得,他鄭重地勸誡我,不要學他那樣;叫我記住了,如果一個人,一年收入二十鎊,而他花了十九鎊十九先令六便士,那他這個人就快活;但是他要是花了二十鎊一先令,那他這個人就苦惱。他說了這個話,跟着就問我借了一個先令買黑麥酒喝,他寫了一個要米考伯太太承還的借據交給了我,把手絹放回了口袋,又高興起來。

我們在微火前面坐下,長了鏽的爐支上,一面放了一塊磚頭,免得多燒煤。坐了一會兒,另一個債戶進來了。他和米考伯先生同屋,剛從廚房裡來,手裡拿着一盤羊腰窩兒,這就是我們三個共有的飯菜。跟着米考伯先生打發我到樓上,到「霍浦欽上尉〔24〕」的屋子裡去,對他說:米考伯先生問他安好,我就是他的小朋友,請問他,可以不可以把他的叉子和刀子借用一下。

〔24〕 此處之「上尉」,只用以作稱呼,並非真有軍職,猶美國南方之稱人「上校」;所以原文加有引號。

霍浦欽上尉把叉子和刀子交給了我,叫我問米考伯先生安好。他屋子裡有一個很髒的女人,還有兩個面色蒼白的女孩子,滿頭蓬蓬的頭髮,那是他的女兒。我當時想,借霍浦欽上尉的刀叉倒不要緊,但是可別借他的梳子。上尉自己,衣服襤褸得不能再襤褸了,留着滿腮的連鬢鬍子,只穿着一件棕色的舊大衣,裡面並沒穿褂子。我當時看到,他的床都折起來了,放在一個旮旯那兒,他所有的那點碟、盤、壺、鍋,都放在一個擱子上。我當時猜想(至於怎麼會那樣猜想,只有上帝知道),那兩個頭髮蓬蓬的女孩子雖然是上尉的女兒,但是那個婦人,卻不是他正式娶來的。我當時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門檻那兒頂多不過兩分鐘的工夫,但是我從他那兒往下面走的時候,我心裡頭卻毫不含糊地知道了這一切,也就像我毫不含糊地手裡拿着刀叉一樣。

這一頓正餐,說到究竟,頗有些吉卜賽人的風味,使人可意。我下午過了不大的工夫就把霍浦欽上尉的刀子和叉子送回去了,跟着回到寓所,給米考伯太太說了一說我到獄裡去這一趟的情形,好叫她放心。她剛一見我回來了的時候,暈過去了,後來又和了一小盂子蛋糊〔25〕,作我們談話時的慰藉。

〔25〕 這是麥酒里加上雞子和糖的飲料。

我現在不記得,米考伯先生為添補家用,怎樣把家具賣的,也不記得是誰給他賣的,我只記得,反正不是我。但是不管怎麼賣的,也不管是誰賣的,反正家具都賣了,並且用大貨車拉走了,剩下的只有一張床,幾把椅子和廚房裡用的一張桌子。我們,米考伯太太、她那幾個孩子、那個「舍哥兒」和我自己,就用這幾件家具,占了溫澤台那所空房子裡那兩個起坐間,像露營下寨一般,在那兒一天天、一夜夜地過活。我現在說不準,我們這樣住了多久,不過好像很久。到後來,米考伯太太決定也搬到獄裡去住了,因為米考伯先生弄到了一個自己獨占的屋子了。這樣一來,我就把這所房子的鑰匙交還了房東,房東收到了鑰匙很高興;床鋪也都送到皇家法席監獄裡去了;我自己那張小床,就送到另租的一個小屋子裡,就在那個機關牆外不遠的地方;這是我心滿意足的,因為我和米考伯這一家人,患難相共,那樣熟悉,一旦分離,實在不忍。他們也同樣在附近的地方,給那個「舍哥兒」租了一個很便宜的寓所。我那間寓所是一個安靜的閣樓,在房的後部,房頂是坡着的,下面能看到一個木廠子令人愉快的全景。我到那兒住下的時候,想到米考伯先生到底到了山窮水盡的情況,就把那個屋子認為是樂園一樣。

在這一段時期里,我始終都在貨棧里,仍舊和從前一樣,做着普通的活兒,仍舊和從前一樣,跟那幾個普通的人作夥伴,心裡和剛一開始的時候,同樣委屈,感到不應當受這樣恥辱。但是我雖然天天往貨棧里去,天天從貨棧里出來,天天趁着吃飯的時候,在街上溜達,碰見過許多孩子,而我卻從來沒在這些孩子裡結識過一個人,從來沒對其中任何的一個搭過話,這是我僥倖的地方。我仍舊過着和從前一樣苦惱自知的生活,但是我卻仍舊像從前一樣地永遠無所依傍,一切全靠自己。我當時所意識到的改變,只有兩點:第一點是,我的衣服比以前更襤褸了;第二點是,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的困難,不像以先那樣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了,因為他們有的親戚,再不就是朋友,在他們現在這種窘迫之中,挺身而出,幫起他們的忙來了;所以他們住在獄裡,反倒比多年以來住在獄外更舒服一些。我現在和他們安排好了,老和他們一塊兒吃早飯,至於這種安排的詳情,我現在已經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監獄早晨都是什麼時候開門,放我進去。不過我卻記得,我在那個時期里,往往早晨六點鐘就起來了,起來以後,到獄裡去以前那一段時間,我在街上溜達。我最喜歡溜達的地方,就是倫敦舊橋,那個橋有好些石砌外凸的地方;我老坐在這種地方,看着人們來來往往,再不就趴在橋欄上,看太陽射到水面上,映出萬點金光,射到柱碑頂端的金火焰〔26〕上,映出一片燦爛。那個「舍哥兒」,也有時在那兒和我見面兒,我就拿碼頭和塔宮〔27〕作題目,編了些驚人的瞎話兒,說給她聽;關於這些瞎話兒,我只能說,我希望我自己能相信它們才好。晚上,我又回到獄裡,有時和米考伯先生在散步場上來回地溜達,有時和米考伯太太玩卡辛諾紙牌,同時聽她回憶她爸爸和她媽媽當年的故事。枚得孫先生知道我在哪兒不知道,我說不上來。因為我從來沒對枚·格貨棧的人提過我的行蹤。

〔26〕 柱碑在倫敦泰晤士河北岸倫敦橋附近,紀念倫敦1666年之大火(火即起於離柱碑不遠的地方)。碑為空柱,高202英尺,頂上刻作盆形,從中發出火焰的樣子。

〔27〕 塔宮為倫敦巨觀之一,為中古歷代留下來的宮、壘。

米考伯先生的事情,雖然渡過了最危急的關頭,但是因為過去曾訂過一種「契據」的關係,仍舊有糾葛。我當時常常聽他們說起這種契據;我現在想,那一定是他以前和他的債權人訂立的部分債務承還契約;有一種和魔鬼有關的羊皮紙,據說從前在德國,有一個時期,着實興了一氣〔28〕;當時我對於那種契據竟模糊到把它認作就是這種和魔鬼有關的羊皮紙了。這種文件的清理,後來到底有了一些眉目了,反正不管怎麼樣吧,它不再像從前那樣,是橫攔去路的礁石了。米考伯太太告訴我,「她娘家的人」,決定叫米考伯先生援引破產債務人法,請求釋放。那樣一來,她說,大概有六星期的工夫,他就可以出獄。

〔28〕 指浮士德把靈魂賣給魔鬼訂的契約而言。這個故事起源於德國。流傳很廣,所以說「着實興了一氣」。

「那時候,」米考伯先生說,因為他當時也在場,「我毫無疑問,謝天謝地,就該手頭不至於拮据了,完全重新做人了,如果——簡單言之,有朝一日,時來運轉的話。」

為的要把所有的事都交代一下,我現在回憶起來,想到米考伯先生,在這個時期前後,寫了一份請願書,要呈到平民院,請求改變因負債而入獄的法律。我把這段回憶寫在這兒,因為它可作一例證,來說明我的創作方法:那就是說,說明我如何把我從前讀過的故事書裡面的形象和情節,糅和到我現在不同早年的生活經歷里,從而利用市井上的見聞和普通的男女,編成新的故事;同時它又是一種例證,說明我寫這部自傳的時候,在創作的風格中不知不覺發展起來的某些主要特點,如何在這個全部時間裡逐漸形成。

獄裡有一個俱樂部。因為米考伯先生是一位紳士,所以在這個俱樂部里就成了很高的權威人士。米考伯先生曾把他要寫這樣一份請願書的意思,在俱樂部里說過,俱樂部的成員都贊成他這樣做,再沒有第二句話。這樣一來,米考伯先生(他這個人,脾氣再好也沒有了,對於任何事,只要不是自己的,從來沒有像他那樣熱心的,對於跟自己一無好處的事,從來沒有像他那樣高興做去的)就動手寫起這份請願書來,他獨出心裁,運用巧思,把它寫成;又用大個的字,在一張大紙上,把它謄清;跟着把它鋪在桌子上,選定了一個時間,叫俱樂部所有的成員,甚至於連獄裡所有的人,只要願意,都到他屋裡,在那上面簽名。

我對於這些人,大部分都早認識了,他們大部分也都早就認識了我了,但是我聽說這個舉動快要來到,我還是非常地想要看一看他們大家一個一個都進屋子來的情況,因此我就在枚·格貨棧告了一個鐘頭的假,特為這件事,站在屋子的一個角落上,準備看他們進來。米考伯先生站在請願書前面;俱樂部的主要成員,在不至於把屋子塞滿了的情況下,儘量往屋子裡站,圍着米考伯先生,給他助威。同時,我的老朋友霍浦欽上尉(他因為這一次的舉動非常莊嚴,特別梳洗了一番)就緊挨着請願書站着,預備好了,要給凡是不熟悉請願書內容的人,把請願書都念一遍。這樣安排好了,屋門開開了,大家排成一行,魚貫而入,進門的時候,有幾個人在屋外等候,只一個人先進去,把名字簽上,然後出去。霍浦欽上尉對於進來的人總要挨個地問:「你看到這份請願書沒有?」「沒有。」「你是不是要我念一遍你聽?」如果被問的人,稍微透露出一丁點願意聽一聽的意思來,霍浦欽上尉就用一種悠揚的音調,一字不落,高聲念起來,如果有兩萬人,一個一個地都願意聽,那霍浦欽上尉就可以念兩萬遍。我現在還記得,他念到下面這一類的字句,像「聚於國會中之人民代表」,「因此請願人不勝惶恐,敬向鈞院呈遞此書」,「仁慈國王陛下不幸子民」,念得特別悠揚婉轉,好像那些字眼兒本是吃在嘴裡的東西,味道很美似的。米考伯先生就稍微帶着一個作家的得意樣子,一面在一旁聽着,一面用眼瞧着(但是卻並非皺眉怒目的樣子)對面牆頭上的鐵叉子〔29〕。

〔29〕 鐵叉子或鐵蒺藜,安在牆頭,以防囚徒越牆逃跑。

我當年每天在色則克和黑衣僧區之間來來往往,吃飯空下來的時間在偏僻的街上閒轉悠(那兒的石頭,現在看來,想必早已叫我那雙孩子的腳踏壞磨損了),那時候,我就好像又看見了那一群聽霍浦欽上尉朗讀呈文的人,一個一個在我面前魚貫走過;而那一群人里,有多少是不見了的呢!這是我納悶兒的。我現在回憶起我當年一點一點挨過來的痛苦歲月,就想到給這些人編造的一些故事,而那些故事,有多少只是我腦子裡的一片迷霧,朦朧地籠罩在記得還清楚的真事上呢!這也是我納悶兒的。但是,我現在重踏舊地的時候,一個天真未鑿、富於想象的孩子,從那樣奇異的經驗和骯髒的事物里,創造出自己的幻想世界來,好像在我前面走過,引起我的憐憫:那卻不是我納悶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