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一章 含辛茹苦,自食其力 · 3 線上閱讀

我太小了,太不像個大人了,所以我往生客店的酒吧間裡去叫一杯麥酒或者黑啤酒來順一順吃下去的正餐,他們往往不敢賣給我。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天氣很熱,我到一個客店的酒吧間對老闆說:

「你這兒頂好的——真正頂好的——麥酒,多少錢一杯?」因為那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我不記得是什麼日子了,也許是我的生日吧。

「兩個便士半,」老闆說,「可以買一杯貨真價實的斯屯寧牌麥酒。」

「那麼,」我說,一面把錢掏了出來,「請你給我來一杯貨真價實的斯屯寧,浮頭上要多起點沫子才好。」

老闆臉上帶着一種奇怪的笑容,隔着櫃檯,從頭到腳,把我直打量;同時,先不放酒,回過頭去,朝着屏風後面,對他太太嘀咕了幾句。他太太跟着從屏風後面出來了,手裡還拿着活兒,和她丈夫一塊兒端量我。我們三個當時的光景,現在又在我面前出現了。老闆只穿着背心和襯衫,靠在酒吧間的櫃檯「墩兒」上;他太太就從擋板(或者半拉小門兒)上面往下瞧我,我呢,就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站在櫃檯外面,仰着臉瞧他們。他們問了我好多話:像我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在哪兒住,做什麼事兒,怎麼到了這兒之類。我記得,我對於這些問題,都捏造了一些合適的回答,為的是不要帶累了任何人。他們把麥酒給了我,不過我疑心並不是貨真價實的斯屯寧酒;老闆娘還把櫃檯上那個小半拉門兒開開了,俯下身子,把酒錢還了我,還親了我一下,親的意思,一半出於讚賞,一半出於憐憫,但是反正卻極盡婦女的溫柔、慈愛,那是一點兒也不錯的。

我相信,我把我的日用說得這樣緊,把我的生活說得這樣困難,決沒有不知不覺、並出於無心而誇大其詞。我相信,不管什麼時候,昆寧先生給了我一個先令,我都把它用在買飯吃或者買茶點吃上面。我記得,我是一個衣服襤褸的孩子,和平常的大人和孩子,一塊兒從早晨工作到晚上。我記得,我在街上瞎遊蕩,吃不飽,喝不足。我記得,如果不是由於上帝的仁慈,我會很容易變成了一個小流氓,一個小盜匪,因為沒有任何人管我。

但是我在枚·格貨棧里,也有我的地位。昆寧先生本來馬馬糊糊,又有公事在身,並且又是對付我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小傢伙,但是卻也難為他,他並沒把我和別的孩子一律看待。除了他這種情況以外,我自己對於任何人,不論是大人還是孩子,都從來沒說過,我怎樣來到這兒的,都從來一丁點兒沒透露過,我到這兒來心裡怎樣難過。我只在暗中默默忍受痛苦,只在暗中默默忍受切膚淪飢的痛苦。我受的痛苦多大,除了我自己,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受的罪多大,像我已經提過的那樣,我想說也完全沒法兒說得出來。不過我有什麼話,都存在自己心裡,只埋頭做活兒。我來到這兒的頭一天就知道,我幹活兒要是不及別人好,那就難免讓人看不起,就難免叫人笑話。在做活兒一方面,我不久就至少跟不論哪個孩子比,都一樣地快當,一樣地靈巧了。我雖然和他們完全熟悉,但是我的舉動和態度,卻和他們有所不同,足以使我和他們中間隔一段距離。他們那幾個孩子和那幾個大人,提到我的時候,總是管我叫「小紳士」或「小薩福克人」。有一個叫格萊高利的大人,是他們裝箱工人的頭兒,另外還有一個大人叫提浦,是「車把式」,老穿着一件紅夾克,他們有的時候叫我「大衛」;不過,我想,那總是我們說體己話的時候,或者我們干着活兒,我想法給他們消遣,說故事給他們聽的時候,他們才那樣叫我(那些故事,都是我從前念的,現在越來忘得越多了)。面胡土豆兒有一次起而反對,對於我受這樣與眾不同的待遇表示不服,不過米克·窪克當時就把他制伏了。

我當時認為,我落到這步田地,想要從那裡面掙脫出來,是沒有希望的,因此也就死心塌地地不往那方面想。我現在堅決相信,我當時沒有一時一刻安於那種生活的,也沒有一時一刻不感到萬分苦惱、不覺得萬分不幸的。但是我卻咬着牙忍受着;連對坡勾提,一來因為疼她,怕她難過,二來因為可恥,不好意思說,所以都從來沒在寫給她的信里透露過我的真實情況,雖然我們時常通信。

米考伯先生的困難,在我本來的難過之外,更給我添了難過。我既然伶仃孤苦,舉目無親,就對這一家人,產生深厚的感情來。我閒溜達的時候,心裡老琢磨米考伯太太想的那些解決困難的辦法,再不就心裡老壓着米考伯先生的債務問題。禮拜六晚上,一來因為我口袋裡有了六個或者七個先令,回家的時候在路上可以瞧瞧這個鋪子,看看那個鋪子,同時琢磨這筆錢都可以買些什麼,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二來因為我那天回來得比平常日子早一些;所以那一天本是我最稱心的日子。但是到了那一天,米考伯太太卻要對我說一大套最使人揪心、最使人難過的體己話。我星期天早晨,從頭天晚上買來的茶或者咖啡里,拿出夠一頓喝的來,放在一個刮臉用的小盂子裡衝上水,然後就坐在那兒吃起那頓為時不早的早飯,那時候,她也是對我同樣地訴苦。米考伯先生,在星期六晚上這種談話一開頭的時候,只哭得嗚咽哽噎,搜腸抖肺,但是到了談話快要結束的時候,卻又唱起「捷克愛的是可愛的囡」〔20〕來,這種情況,並非少見。我曾見過他回來吃晚飯的時候,眼裡淚如泉湧,嘴裡口口聲聲說,除了地獄,沒有別的辦法;但是到了睡覺的時候,卻又計算,有朝一日,時來運轉(這是他老掛在嘴邊上的一句口頭禪),如何在房子前面開一個凸形窗戶,得花多少錢。米考伯太太和她丈夫完全一樣。

〔20〕 這是英國歌曲家狄布丁(1745—1814)的歌曲《可愛的囡》的第一行。

我和米考伯夫婦,因為處於同樣的境遇,我想,所以我們之間就生出了一種稀奇古怪、雙方平等的友誼來,雖然我們年齡方面,相差之遠,令人失笑。他們雖然請過我,要我到他們家吃飯,我卻從來沒肯擾他們,因為我知道,他們在肉鋪和麵包鋪里,都很吃不開,他們那點兒東西,往往連自己都不夠吃的。一直到後來,米考伯太太把我完全當作了心腹人,我才破例。她完全把我當作了她的心腹人是有一天晚上的事。現在就說一說那天晚上的情況:

「考坡菲少爺,」米考伯太太說,「我完全沒拿你當外人看待,所以我才毫不猶疑地對你說,米考伯先生的困難現在正到了最危急的關頭了。」

我聽了這個話,心裡非常難過,帶着極端同情的樣子瞧着米考伯太太哭得發紅的眼睛。

「食物間裡,除了一塊荷蘭乾酪的皮兒以外,」米考伯太太說,「再就一點不錯,不論什麼,都一丁點渣子都沒有了,乾酪皮兒,又不是好給孩子們吃的東西。我跟着我爸爸和媽媽一塊兒過的時候,用慣了『食物間』這種字眼兒了,所以這陣兒不知不覺地又用起這種字眼兒來了。其實我的意思只是要說,我們家一丁點吃的東西都沒有了。」

「哎呀!這可怎麼好哪?」我非常關切地說。

我口袋裡這一個禮拜的工資,還剩了兩個或者三個先令,因此我認為,這番話一定是在星期三晚上說的——我急忙把那兩三個先令掏了出來,真心誠意地請米考伯太太收下,作為是我借給她的。但是那位太太,一面親了我一下,一面叫我把錢收回去,說,那樣的事是她連想都不能想的。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少爺,千萬可別那樣,」她說,「我決不能用你的錢!不過你這個人,年紀雖然很小,心眼可很機靈;你要是肯的話,你可以在另一方面幫我點忙,這個忙是我知情知義,情願接受的。」

我跟着就求她把我能幫的忙說出來。

「我們那幾件銀器,我都親自出脫了,」米考伯太太說。「有六把茶匙,兩把鹽匙,和一對糖匙,都由我自己親手偷偷地拿出去押了錢了。不過這一對雙生兒真是我的累贅。我一想到和爸爸媽媽一塊兒過日子的情況,現在叫我親手把東西都出脫了,心裡又非常難過。我們還剩了幾件小小的東西,可以出脫。米考伯先生那個人的脾氣,是永遠也不肯親自去出脫這些東西的。克里克特,」——這是從貧民院來的那個女僕——「那個人心地粗俗,要是我們把這種背人的事兒都交給她辦,她就要和我們隨便起來,弄得我們不好受了。所以,考坡菲少爺,要是你肯——」

我明白米考伯太太的意思了,所以我就求她要怎樣使用我,就怎樣使用我。我那天晚上就替她把容易帶的小物件先處理了,以後幾乎每天早晨,在我上貨棧以前,都要替他們同樣地跑一趟。

米考伯先生在一個小矮櫥子裡,有幾本書,他管那叫作是他的圖書館;這幾本書是我替他們最先出脫的東西。我一本跟着一本地,把它們拿到城路一家書攤兒上——那時候,那條街上,我們的寓所附近那一部分,差不多都是書攤兒和鳥兒房子——不管書攤兒給多少錢,一律把它們出脫了。這個擺書攤兒的,就住在書攤兒後面一所小房子裡,每天晚上總要喝得大醉一場,每天早晨總要惹得他太太大罵一頓。我早晨到他那兒去的時候,不止一次,他都是在一個折床上接見我的,不是腦袋破了一塊,就是眼睛青了半拉,這都證明,他頭天晚上又喝多了(我恐怕,他一喝酒,就愛吵架)。那時候,他用他那戰顫哆嗦的手,摸他放在地上的那個褂子的口袋,東摸一下,西摸一下,去掏那迫切需要的先令。這時候,他太太懷裡抱着娃娃,鞋都塌拉到腳後跟,就不斷地罵他,一直地沒有住口的時候。有的時候,他的錢都丟了,他就叫我下次再去。不過他太太身上卻老有錢——我想,那一定是她趁着他醉了的時候,把他的錢拿去了的——我們倆一塊往外走的時候,她就偷偷地在樓梯那兒,把買書的錢給我。

我在當鋪里,也成了大家熟悉的人物。那位坐在櫃檯後面管事的紳士,對我非常注意;我記得,他一面和我辦着交易,一面常常叫我打着喳喳兒在他的耳邊上背拉丁文名詞或者形容詞的變格格式,或者背拉丁文動詞的變化樣式〔21〕。每次我替米考伯太太跑一趟,米考伯太太就小小地請我一次,一般是吃一頓晚飯;我記得很清楚,這種飯,吃起來總是令人感到有特別的滋味的。

〔21〕 拉丁文名詞有五格(不算稱呼格),尾語各不同。形容詞和它形容的名詞要一同變。動詞有四種變化。

後來米考伯先生到底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了。有一天早晨他被捕了,關到南鎮上的皇家法席監獄〔22〕里去了。他從寓所往外走的時候,對我說,太陽對於他算是已經落了。我當時真正覺得,他的心碎了,我的心也碎了。不過我後來聽說,不到中午的時候,就有人看見他在獄裡,活潑高興地玩九柱戲。

〔22〕 皇家法席監獄,在倫敦南鎮鎮市大街,黑衣僧路東面。在狄更斯時,專為監禁負債人之用。當時英國的法律,負債無力償還者須入獄。狄更斯的父親,曾因負債而入獄,他自己也曾一度陪他父親,同居獄中。所以這一部分敘述,也是帶有自傳性的。

他被捕以後,安排好了,要我在他入獄的第一個星期天去看他,同時跟他一塊兒吃正餐。我往那兒去的時候,跟人打聽:我得先到某種地方;剛剛差一點就到了那種地方的時候,我能看到另一個和它一樣的地方;剛剛差一點就到了那個地方的時候,我能看見一個場院,我得穿過這個場院,再一直地往前走,就可以看見獄吏了。所有這一切我都做了。到後來,我到底看見獄吏了(雖然我是那樣一個可憐的小傢伙),我心裡就想到,拉得立克·藍登在債務人獄裡的時候,那兒有一個人,身上一無所有,只有一條舊地毯〔23〕,那時候,我就眼裡淚模糊,心裡直撲騰,那個獄吏就在我面前直晃搖。

〔23〕 拉得立克·藍登,因負債入馬爾什西獄,同獄有一個人,身上一無所有,只腰裡圈了一塊破地毯。見《蘭登傳》第6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