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一章 含辛茹苦,自食其力 · 2 線上閱讀

我們到了溫澤台他的寓所了(我注意到,這個寓所,也和他那個人一樣,又舊又破,但是,也和他一樣,盡力裝出體面的樣子),他把我介紹給米考伯太太。只見她是一個身材瘦削,面目憔悴的女人,一點都不年輕了。她正坐在起坐間裡(樓上的房子完全空着,連半件家具都沒有,老遮着窗簾子,擋外人的耳目),懷裡抱着一個娃娃正吃奶。這個娃娃是個雙生兒。我可以在這兒說一下,在我和米考伯一家人打交道的整個時期里,我幾乎沒有一次,曾看見過這一對雙生兒有同時都離開米考伯太太的奶頭子的。他們兩個之中,總有一個,在那兒吃奶。

除了這一對雙生兒而外,還有兩個孩子,一個是米考伯大少爺,大約四歲,另一個是米考伯大小姐,大約三歲。這一家裡,全班人馬,就是這些,另外只有一個麵皮深色的姑娘,那是他們的女僕。她的鼻子有一種毛病,老哼兒哼兒的。我到那兒不到半個鐘頭,她就告訴我,說她是個「舍哥兒」,從附近的聖路加貧民院〔9〕里來的。我的屋子在房子的頂層,靠着後部。那是一個悶氣的小屋子,牆上滿畫着一種花樣,據我那幼小的想象看來,和藍色的小圓糕一樣。屋裡幾乎沒有家具。〔10〕

〔9〕 聖路加貧民院在城路和牧女路拐角處。

〔10〕 英國出租房子,一般都帶家具。

米考伯太太帶着一個雙生兒,上樓把這個屋子指給我,她一面坐下喘,一面說:「我從來沒想到——我結婚以前,跟着爸爸和媽媽過日子的時候——從來沒想到,我還得有一天,因為沒有辦法,弄個房客來家。不過米考伯先生既然日子過得困難,那麼,個人的好惡,就都不在話下了。」

我說:「你說的是,大媽。」

「現在,就這陣兒,米考伯先生的困難,就差不多要把他壓趴下了,」米考伯太太說,「到底有沒有辦法叫他渡過這個難關,我不知道。我在家裡和爸爸媽媽一塊兒過日子的時候,我真不懂得,我現在用的這幾個字眼兒,究竟是什麼意思;不過,像爸爸說的那樣,你有了『愛克斯柏倫夏』〔11〕就懂得了。」

〔11〕 拉丁文experientia,「經驗」的意思。

米考伯先生曾在海軍陸戰隊裡當過差。這還是米考伯太太告訴我的呢,還是出於我自己的想象呢,我現在不能確實說出。我只知道,我一直到現在還相信,他曾有一度,在海軍陸戰隊裡有過差使,卻說不上來怎麼知道的。他現在給幾家五行八作的買賣在城裡當「跑合兒的」,不過據我所知道的,卻賺不到什麼錢,或者說,賺不到半個錢。

「如果米考伯先生的債權人,不肯給米考伯先生寬放期限,」米考伯太太說,「那有什麼後果,只好他們承擔了。他們還是把事情早早地弄一個水落石出的好,越早越好。石頭上擠不出血來,也就像米考伯先生身上擠不出還債的錢來一樣,更不用說叫他出訟費了。」

還是由於我過早地就自食其力,米考伯太太因而弄不清楚我的年齡呢,還是由於這件事老存在她心裡,她總得找個人談一談,發泄發泄,如果實在沒有別的人,哪怕對那一對雙生兒談一談呢,關於這一點我永遠也說不清楚。不過她剛一見我的時候,就是這樣談法,在我和她交往的期間,她一直是這樣談法。

米考伯太太真可憐!她說她曾盡過最大的努力,想過辦法;我也毫不懷疑,她盡過最大的努力,想過辦法。因為,在街門的正中間,釘着一個大大的銅牌子,把那塊門都蓋滿了,牌子上刻着「女子寄宿學舍,校長米考伯太太」的字樣。但是我卻從來沒看見過有「女子」到這兒上學,也從來沒看見過有「女子」到這兒來,或者打算到這兒來。也沒看見過米考伯太太作任何準備,接受任何「女子」。我所看見的或者聽見的到米考伯先生家來的人,只是債主。他們一天裡面,不管什麼時候,都要光臨。其中有的還真橫。有一個滿臉污垢的人(我想他是個鞋匠),老是七點鐘那麼早的時候就擠進了過道,朝着樓上的米考伯先生喊:「你下來!你還沒出門兒哪!你別裝着玩兒啦。還錢,聽見啦沒有?你躲着也沒有用,那太孫子了。我要是你,我決不能像你這樣裝孫子。還我錢好啦。聽見啦沒有?你乾脆還我們錢。聽見了沒有?你下來!」他這樣罵了以後,仍舊沒有反應,他的火兒可就更大了,他就罵起「騙子」,「強盜」來。連這樣罵,也沒有用,於是他就想出絕招兒來,跑到街的對面,朝着第二層樓的窗戶(他知道米考伯先生就在那兒)大聲吆喝。在這種時候,米考伯先生就又傷心,又慚愧,有時竟悲慚不能自勝,拿起刮臉刀來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這是從米考伯太太尖聲的喊叫里可以聽出來的)。但是事情過了以後,還不到半個鐘頭,就看見他特別的精心細意,把鞋擦得亮亮的,穿起來,哼着小調兒,比以先更文明味兒十足地走出門去。米考伯太太也同樣地能屈能伸。我曾見過她在三點鐘的時候,因為納不起國家的稅款,急得都暈過去了,而在四點鐘的時候,卻又吃起帶麵包渣兒的羊羔排骨,喝起溫熱了的麥酒來(那是把兩把茶匙當了買來的)。有一次,按照判決,強制執行,剛把家具抬走,我碰巧活兒完得比平常早一些,六點鐘就回家了,那時候,我看見米考伯太太躺在壁爐前面(當然懷裡抱着一個雙生兒),暈在那兒,頭髮都散了,亂披在面前;但是當天晚上,她卻在廚房的爐火前面,又吃帶麵包渣的烤小牛肉排,又談她爸爸和她媽媽的故事,又談當年和她來往的人。我從來沒看見過她的興致有比那個時候更高的。

我的空閒時間,就在這所房子裡和這一家人一塊兒過的。我的早餐——一便士的麵包和一便士的牛奶——是我自己預備好了,閉門獨享的,沒人和我爭嘴。我還老在一個櫥子裡,單找了一個擱子,另放一塊麵包和一小塊乾酪,等我晚上回來的時候用作晚飯。只這兩頓飯,就在那六個或者七個先令里,「破費」了不少了,這我很知道。整個白天,我都不在家,都在貨棧里做活兒,而我一個星期,就靠那一丁點兒錢維持生活。從星期一早晨起,一直到星期六晚上,我不記得有任何人給我出過任何主意,對我作過任何建議,給過我任何鼓勵,給過我任何安慰,給過我任何幫助,給過我任何支持:這是正像我一心想上天堂一樣能夠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來的。

我太年輕了,太孩子氣了,太沒有能力了——我有什麼辦法能不那樣呢?——來維持我自己的全部生活。因此,在早晨往枚·格貨棧去的時候,我看到點心鋪外面擺的陳點心,半價出售,我就往往忍不住嘴饞,因而把我留着買正餐吃的錢買了點心吃了。這樣一來,在吃正餐的時候,我只好餓着肚子,什麼都不吃,再不就只買一個小麵包捲兒,或者一片布丁吃了完事。我記得,當時有兩家賣布丁的鋪子,看我的財政狀況,有時照顧這一家,有時照顧那一家。其中的一家,離聖馬丁教堂〔12〕不遠,在教堂後身兒一個大院兒里,現在都拆了。那家鋪子賣的布丁,裡面有小葡萄乾,很有些特別,但是卻貴,它那兒兩便士一個的布丁,也不過像普通一便士一個的布丁那麼大。賣普通布丁的鋪子,最好的是河濱街〔13〕上那一家,就坐落在後來拆了又重新修蓋的那一塊兒。它家賣的布丁,個頭壯實,色氣發灰,面發死〔14〕,樣子脬脬囊囊的,有大個的扁葡萄乾兒,整個兒地插在上面,一個一個地離得很遠。這家的布丁,每天恰好在我吃正餐的時候,熱騰騰地剛做得,所以我往往就吃那個當正餐。我平素日子經常豐富一點兒的正餐,是一條擱香料的干灌腸和一便士的麵包,再不就是飯鋪里四便士一盤兒帶血的牛肉,再不就從我們幹活兒那個貨棧對過兒一家叫「獅子」或者「獅子」再加什麼的破爛老客店裡(我忘了到底叫什麼了)買一盤子麵包帶乾酪和一杯啤酒。我記得,有一次,我早晨從家裡帶出一塊麵包來,用紙包着,夾在胳膊底下,像一本書似的。德魯銳巷〔15〕附近,有一家鋪子,專賣「時髦牛肉」〔16〕,很出名,我把那塊麵包,帶到那家鋪子裡,叫了一「小盤」那種美味,就着吃了。我當時那樣一個小鬼,一個人跑到了那兒去,堂倌怎麼個想法,我不知道;不過直到現在,他當時的樣子,還像在我眼前一樣:只見他直眉瞪眼地瞧我,還叫另一個堂倌也出來瞧我。我單獨地給了他半便士作小費,不過我心裡卻希望他頂好不要那個錢才好。

〔12〕 聖馬丁教堂:倫敦叫這個名字的教堂有好幾個,這兒所指,是田野中的聖馬丁,離河濱街西頭不遠。

〔13〕 河濱街是倫敦老城和西頭之間的通衢。

〔14〕 布丁或蒸,或煮,或烤。「色氣發灰」是蒸或煮的(烤的則現黃色)。「面發死」,因布丁須用酵母粉發,發得不好,面就發死。色氣發灰,也和面沒發好有關,面發好了應為白色。

〔15〕 德魯銳巷在河濱街西北。

〔16〕 「時髦牛肉」:這是把碎牛肉燉成濃湯的食物。

我記得,我們有半點鐘的工夫吃茶點。我要是口袋裡還有錢,我就買半品脫煮好了的咖啡和一片黃油麵包,我的錢要是都花沒了,我老是往夫利特街〔17〕的鹿肉鋪子裡瞧;再不就在那種時候,溜達到考芬園〔18〕市場那麼遠的地方,瞪着眼瞧那兒的菠蘿。我很喜歡在阿戴爾飛〔19〕一帶溜達,因為那是一個神秘的地方,到處都是陰暗的拱頂。我還記得,就像現在見到的一樣,有一天晚上,我從這樣一個拱頂底下出來,一下來到了靠河邊的一家客店,店前有一塊空地,幾個卸煤的工人正在那兒跳舞。我當時就在一個凳子上坐下,瞧他們跳舞。我一直地納悶兒,不知道他們心裡對我怎麼個想法!

〔17〕 夫利特街在河濱街東。以夫利特溪得名。

〔18〕 考芬園在河濱街西北,是倫敦的菜市、花市、水果市。

〔19〕 阿戴爾飛為倫敦一個地區,在河濱街南,臨泰晤士河,房屋就河濱地勢,都有地下穹隆,覆以拱頂,有「地下城」之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