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章 名為贍養,實屬遺棄 · 5 線上閱讀

他們並沒實際虐待我。他們並沒打我,也並沒餓我;但是他們對我那種一個勁地不理不睬的情況,卻沒有一時半刻稍微松一下的時候,那種不理不睬的情況,是按部就班、不動聲色地進行的。過了一天又一天,過了一星期又一星期,過了一月又一月,他們老是一個勁地對我冷落無情,不理不睬。我有的時候想,假使我病了,我不知道他們要怎麼對待我;我得躺在我那個孤寂的小屋子裡,像我平素那樣孤寂,慢慢地耗到病死為止呢,還是會有人來幫幫我,叫我的病好起來呢,我一直也想象不出來。

枚得孫姐弟二人在家的時候,我和他們一塊兒用飯,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我一個人吃、一個人喝。不論什麼時候,我老是在家裡家外,到處瞎逛,完全沒人理會;只有一點,他們卻非常注意:那就是,他們決不許我結交任何朋友。那大概是因為他們怕我有了朋友,就要對朋友訴苦了。因為這個原故,所以齊利浦先生,雖然時常叫我到他家去看他(他是一個鰥夫,多年以前身軀瘦小、頭髮淡色的太太就死了。我對於他太太記不清楚了,只在印象中和一個淡色的玳瑁貓聯在一塊兒),我卻很少去的時候:我非常願意在他那個動外科手術的小屋子裡,過一個快活的下午,鼻子裡聞着所有的藥的味兒,念一本我從前沒念過的書,再不就在他那溫和的指導下,在藥缽子裡搗一種藥;但是我卻很難得到那樣的機會。

由於同樣的原因,再加上他們一直地就討厭坡勾提,所以他們很少允許我去看坡勾提的時候。她呢,說話當話,每星期或者到家裡來看我一次,或者在我家附近不定什麼地方,跟我碰一次頭,每一次都沒有空着手的時候。但是我要到她家裡去看她,他們卻不許,這種失望,次數很多,味道很苦。不過,日久天長,也有的時候,他們偶爾許我到她家裡去看她一次。那時候,我才發現,巴奇斯先生原來有些財迷,或者像坡勾提那種不失婦道的說法:「有點兒手緊。」他把錢都放在他的床底下一個箱子裡,但是卻對人說,那個箱子裡放的不是錢,只滿是褂子和褲子。就在那個箱子裡,他的財富,深藏若愚,永不露面,即便要使他從那裡拿出一丁點兒來,都得用盡了心機才成。因此,每逢星期六算花費的時候,坡勾提都得設奇定謀,想出像火藥陰謀案〔9〕那樣的計策來,才能得到。

〔9〕 英國歷史上一件著名的陰謀案,天主教徒預埋火藥於國會地下室,要在國會開會時把國會炸掉,未及實現,即被破獲。事情發生於1605年。

在這段時間裡,沒有一時一刻,我不深深地感覺到,即使我將來有任何出息,現在也都完全白白糟蹋了;我深深地感覺到,完全沒有人理我睬我;如果不是有幾本舊書跟我作伴,那我的苦惱就真沒法忍受了。我那些舊書是我惟一的安慰者,我也對它們忠心,就像它們對我忠心一樣,我把它們讀了又讀,不知道讀了多少遍。

我現在就要寫到的我生平這段時期,是我只要還能記事就永遠忘不了的;這個時期里的光景,我回憶起來,往往像一個鬼一樣,不用我畫符念咒去召喚,就在我面前出現,把我的快活歲月,攪得不得安靜。

有一天,我在外面悠悠蕩蕩、無精打采、沉思冥想地(這是我這種生活必有的結果)瞎逛,正逛到我們家附近一條籬路那兒,要拐彎兒,忽然碰見枚得孫先生和另一個紳士,一塊兒走來。我當時手足無措,正要從他們身旁走過,只聽那位紳士喊道:

「怎麼!布路克在這兒哪!」

「我不是布路克,先生,我是大衛·考坡菲,」我說。

「我不聽你這一套,我就認定啦你是布路克,」那位紳士說。「你就是雪菲爾德的布路克。這就是你的名字。」

我聽他這樣一說,我就更仔細地把那位紳士看了一下。同時他又一笑,更幫助我想起來,原來他就是昆寧先生,原先我曾和枚得孫先生一塊兒到洛斯托夫去看過他。那是從前——不過這沒有關係——用不着想是什麼時候了。

「你怎麼樣啊,都在哪兒上學呀,布路克?」昆寧先生問。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叫我轉到他們那一面兒,好和他們談話。我當時不知道回答什麼好,只不得主意的樣子往枚得孫先生那兒瞧。

「他現在在家裡閒待着,」枚得孫先生說。「他沒上學。我不知道該對他怎麼辦。他是一個難題。」

他從前那種對眼的樣子,又在看我的那一會兒出現了;跟着他把眉頭一皺,眼裡露出一股陰沉之氣,因為討厭我,把眼光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哼!」昆寧先生說,我覺得他同時往我們兩個人身上一齊看了一下。「天氣真好!」

跟着大家都靜默起來。我就心裡琢磨,最好用什麼法子,能把我的肩膀從昆寧先生手裡脫開,能叫我自己走開,正在不得主意的時候,只聽他說:

「我想,你仍舊和從前一樣地尖吧?是不是,布路克?」

「唉,他倒是夠尖的,」枚得孫先生不耐煩地說。「你頂好放他去吧。你這樣留難他,他不會感激你的。」

昆寧先生聽了這個話,把手放開,我就儘速地往家裡走。我走到前園的時候,回頭看去,只見枚得孫先生靠在教堂墓地的小柵欄門上,昆寧先生正跟他談話。他們兩個都往我這兒瞧,我就知道,他們一定是在那兒談我了。

昆寧先生那天晚上就住在我們家裡。第二天吃完了早飯,我把我的椅子放到一邊兒,正要出屋子,枚得孫先生又把我叫回來了。跟着他嚴肅地走到另一張桌子前面,他姐姐就在那張桌子上寫什麼。昆寧先生雙手插在口袋裡,從窗戶往外瞧,我就站在那兒,瞧着他們幾個。

「大衛,」枚得孫先生說,「對於年輕的人,這個世界是立身創業的地方,而不是閒遊散逛、無所事事的地方。」

「像你那樣,」他姐姐插了一句說。

「捷恩·枚得孫,不用你管,成不成?我說,大衛,對於年輕的人,這個世界是立身創業的地方,而不是閒遊散逛、無所事事的地方。對於像你這樣脾氣的孩子,更是這樣,因為你的脾氣,需要大改而特改,而要改你的脾氣莫過於硬叫它在這個立身創業的世界上合乎一般的規範,硬叫它不但夭折,而且摧毀。」

「性子倔強,在這兒是不成的,」他姐姐說。「性子倔強,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完全把它壓服消滅了。一定得完全把它壓服消滅了。現在就要完全把它壓服消滅了!」

枚得孫先生瞧了她一眼,一半是叫她不要再說,一半是贊成她說得對,跟着他接下去說:

「我想,大衛,你知道,我並沒有錢。至少你這陣兒知道我沒有錢。你已經受了不少的教育了。教育是很費錢的;即使不費錢,我供得起你,那我也認為,你上學也決得不到什麼好處。你的前途就是到社會上自己去奮鬥,而且還是開始得越早越好。」

我現在想,我當時覺得我本來就已經開始奮鬥了,雖然我只有那麼一丁點兒力量。反正不論怎麼說吧,我現在覺得我早就開始了。

「你有的時候,也聽說過『貨棧』的話吧?」枚得孫先生說。

「貨棧,先生?」我重了一遍。

「枚·格貨棧,也就是枚得孫與格倫華買酒賣酒的貨棧,」他回答說。我現在想,我當時一定露出疑惑的樣子來,因為他連忙接着說:

「你一定聽說過這個『貨棧』,再不就聽說過買賣、酒窖、碼頭,或者別的和它有關的話。」

「我想我聽人說過這個買賣,先生,」我說,那時我想起來,我恍恍惚惚地聽說過他們姐弟收入的來源。「不過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

「不用管什麼時候啦,那沒有關係,」他回答說。「那個買賣的經理,就是昆寧先生。」

昆寧先生正站在那兒往窗戶外面兒瞧,我對他恭恭敬敬地看了一眼。

「昆寧先生提過,他說,那個買賣用了好幾個孩子。他認為,既然能把事兒給別人家的孩子做,為什麼不能在同樣的條件下,給自己家裡的孩子做哪?」

「枚得孫,」昆寧先生把身子轉過一半兒來,低聲說,「這只是說,因為他沒有別的前途。」

枚得孫先生只煩躁不耐地,甚至於怒氣沖沖地動了一下,沒理他那個岔兒,只接着說:

「這些條件是這樣:你掙的錢夠你自己的吃、喝和零用的。你住的地方(我已經安排好了)由我花錢。還有你洗衣服的費用,也歸我負擔。」

「那可不能超過了我的估計,」他姐姐說。

「你的衣服也歸我管,」枚得孫先生說,「因為你現在,自己還不能掙衣服穿。這樣,大衛,你要跟着昆寧先生到倫敦去,自己創立一番事業。」

「簡單說來,我們就這樣什麼都給你安排得齊齊全全的了,」他姐姐說;「以後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我當時聽了這番聲明,也分明知道,他們的目的只是要把我一下推出門去完事。但是我現在卻不記得,我當時聽了這番話,還是喜歡,還是害怕。我現在的印象是,我聽了這番話,心裡非常亂,在喜歡和害怕二者之間轉繞,卻又兩面都不沾邊兒。再說,我當時也沒有多大工夫把我的思想理清楚了,因為昆寧先生第二天就要走。

你們瞧啊,第二天,我頭上戴的是一頂很破的小白帽子(上面箍了一道黑紗,算是給我母親戴的孝),上身穿的是一件黑夾克,下身穿的是一條又硬又厚的燈芯呢褲子——枚得孫小姐認為,我現在就要到社會上去奮鬥了,在我就要上陣的時候,穿着這條褲子就得算是配備了最好的武裝——你們瞧啊,我就這樣穿戴打扮着,我全部的財產裝在一個小小的箱子裡放在我的面前,我自己就坐在把昆寧先生送到亞摩斯的輕便馬車上,去坐往倫敦去的驛車,正像格米治太太說的那樣,「一個孤孤單單的」小傢伙。你們瞧啊,我們家的房子和村裡的教堂,越去越遠,越遠越小了!教堂墓地里樹下面的墓,叫別的東西擋住了看不見了!教堂的尖塔再看不見從我遊戲的地方上聳起,天空只是一片空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