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章 名為贍養,實屬遺棄 · 4 線上閱讀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揚鞭登程,作一天的遊玩去了。在路上我們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把車停在一個教堂前面,巴奇斯先生把馬拴在一個欄杆上,把小愛彌麗和我撂在車上,他和坡勾提兩個人進了教堂。我趁着這個機會,用手摟着愛彌麗的腰,一面對她說,我不久就要走了,我們應該一點也不含糊地,在這一整天裡,相親相愛,快快活活的。小愛彌麗也答應了,還讓我吻了她。我在這種情況下,變得不顧一切,我現在記得,我對她說,我是永遠也不會再愛另一個人的,如果有什麼人,妄想得到她的愛,那我就跟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小愛彌麗聽我這樣一說,樂得不可開交。這個精靈一般的小女孩子,顯出比我無限老成、非常懂事的嚴肅神氣來,說我是個「傻孩子」;說完了,大笑起來,笑得那麼迷人,我只顧看她了,竟忘了她那樣稱呼我,很不受聽,令人痛苦了。

巴奇斯先生和坡勾提在教堂里待了很大的工夫,不過後來到底還是出來了,跟着我們就趕着車往鄉下走去。我們走着的時候,巴奇斯先生轉身對我擠了一擠眼,說——(我附帶地說一句,我以前真沒想到,巴奇斯先生還會擠眼兒):

「你記得我在車篷上寫的那個名字吧?」

「珂萊蘿·坡勾提呀,」我說。

「要是這陣兒也有個車篷兒,那我再寫的時候,該是什麼名字哪?」

「還是珂萊蘿·坡勾提吧?」我試着說。

「不是,這回該是珂萊蘿·坡勾提·巴奇斯了!」他回答說,同時哄然大笑,笑得車都跟着震動起來。

一句話,他們已經結了婚了,他們到教堂里去,就為的是去辦這件事的。坡勾提一心要把事兒安安靜靜地辦了,所以請牧師助理員給她主婚〔5〕,連觀禮的人都沒有。巴奇斯先生這樣突然發表了他們結合的消息以後,她一時現出不知所措的樣子來。她摟住了我,老沒個完,來表示她對我的愛並沒因為結婚而有所減損。不過她一會兒就又安然自若了,同時說,事情辦過去了,她很高興。

〔5〕 英國舉行婚禮,女方須由家長(父兄或長輩)主婚。坡勾提本應由坡勾提先生為之主婚。

我們把車趕到了支路旁邊一家客店,那兒是先打過招呼的,我們在那兒很舒服地吃了一餐,心滿意足地過了一天。如果在最近這十年以內,坡勾提天天結婚,那她也不能比她現在這樣更行無所事的樣子對待結婚這回事,結婚並沒使她發生任何變化;她仍舊和從前一模一樣。吃茶點以前,她帶着我和小愛彌麗出去溜達了一會兒,巴奇斯先生就在店裡沉默冷靜地抽煙,我想,同時他還在自得其樂地琢磨他的幸福。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樣的話,那他那番琢磨,大大地開了他的胃口;因為我清清楚楚地想得起來,他在吃正餐的時候,雖然已經吃了好些豬肉和青菜,末了還找補了一兩隻雞,但是在吃茶點的時候,他還是得吃煮鹹肉,並且不動聲色地吃了好些,才算解了飽。

從那時以後,我時常想,他們這次的婚禮,真得算是古怪、天真、不同尋常!天黑了不久,我們就又上了車,舒舒服服地回來了。在路上,看天上的星星,講天上的星星。我是主要講話的人,我把巴奇斯先生的智力領域,一下開擴到令人可驚的程度。我把我所有的那點學問,全都對他講了。不過,當時我腦子裡想到要對他說什麼,他就會信什麼;因為他對我的本領深深地欽佩,並且就在那一次,當着我的面兒,對他太太說,我是個「小婁歇斯」〔6〕——我想,他的意思是說神童吧。

〔6〕 原文「Roeshus」可能為「Roscious」的音讀拼法。英國有小演員貝提(W.Betty),曾得「小婁歇斯」的稱號,1803年初次演出,僅12歲。巴奇斯所指,或即此人。婁歇斯為羅馬最偉大的演員,死於公元前62年。

我們把關於星星的話都說得無可再說了,或者不如說,我把巴奇斯先生的了解力都稱量得無可再稱量了,我和小愛彌麗就把一個舊披肩,做成了一件斗篷,把我們兩個圍在裡面,我們一路都是這樣圍着的。哎呀,我多麼愛她呀!如果我能和她結婚,跑到不管什麼地方,在樹林子裡,在野地上,一塊兒過,永遠也不要再長大了,永遠也不要更懂事兒,永遠是小孩子,手兒拉着手兒,在太陽地里閒遊,在長着花的草原上瞎逛,晚上就在長着青苔的地上,放頭大睡,睡得又純潔,又平靜,死了的時候,就由鳥兒把我們埋起來〔7〕——這樣的話(當時我想),可就太幸福了!我一路之上,心裡老想這種光景,它完全脫離真實世界,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地渺茫,只有我們的天真爛漫使它發出光輝。在坡勾提結婚的時候,有我和愛彌麗這樣兩顆天真無邪的心靈陪伴,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高興。「愛」和「美」以這樣縹緲虛無的形體,參加他們樸素無華的婚禮行列,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喜歡。

〔7〕 英國兒童故事《林中嬰兒》講到,兩個嬰兒,死在林中,眾鳥用樹葉把他們掩蓋埋葬。狄更斯這兒可能聯想到這個故事。

我們並不很晚,就又回到了那個老船那兒了;在那兒,巴奇斯先生同他的太太,向我們告了別,舒適地趕着車往他們自己的家裡去了。那時候,我才頭一次覺到,坡勾提真舍我而去了。要不是我睡覺的那個房子,有個小愛彌麗在裡面,那我去睡的時候,心裡真要痛苦不堪了。

坡勾提先生和漢,也和我一樣地知道我心裡的想法,所以預備了晚飯,殷勤地招待我,替我解愁。小愛彌麗和我一塊兒坐在小矮柜上,我這次到她家來的時間裡,這是惟一的一次。總而言之,那一天真了不起,那一天那樣結束,也真了不起。

那天夜裡漲潮,所以我們上床不久,坡勾提先生和漢就出海去了。他們把我一個人撂在這所孤零零的房子裡,做愛彌麗和格米治太太的保護人,我覺得勇武之極,一心只想,頂好有獅子、大蟒,或者任何兇猛的怪物,要來吃我們,而我把它殺死了,好顯身揚名。但是那天夜裡,卻並不見這一類東西在亞摩斯的荒灘上遊蕩覓食,我就用我力所能及的辦法來補救:整夜裡做看見龍的夢,一直做到天亮。

天剛一亮,坡勾提就來了。她仍舊像平素一樣,在我的窗下叫我起來,仿佛雇腳的車夫巴奇斯先生自始至終也只是一場夢似的。我們吃完了早飯,她把我帶到她自己的家裡。那個家,雖然小,卻真美。家裡所有的家具之中,使我最感興趣的,是小客廳里一個相當舊的硬木書桌(磚鋪地的廚房是家常用的起坐間),上面有一個可以活動的頂兒,能把它打開,放下,叫它變成一個寫字檯。那裡面有一本法克斯的《殉道者傳記》〔8〕,四開大本。這本可寶貴的書(我現在卻一個字都記不得了)我一下就看到了,並且還馬上就讀起來。以後,我每次到坡勾提家裡去,我都跪在椅子上,把這個寶物從這個寶櫝里拿出來,把兩隻胳膊放到桌子上,然後重新像長鯨吸海一般地讀起來。我現在想,這部書給我最大的益處,還是書里的畫兒,因為那裡面的畫兒很多,畫着各式各樣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景。從那時以後,這本殉道書和坡勾提的家,永遠不能分開,一直到現在還是那樣。

〔8〕 法克斯(John Foxe,1516—1587)作的一本教徒故事集,寫殉教者的事跡。殉教者多受酷刑,故後有「毛骨悚然」之語。

我那一天和坡勾提先生、漢、格米治太太,還有小愛彌麗,暫時告別,跟着坡勾提,到了她家,在她家閣樓上一個小小的屋子裡睡了一夜(那兒靠床頭兒安着一個擱板,擱板上面放着那本講鱷魚的書)。坡勾提說,那個屋子,永遠是給我留着的,並且永遠要完全和那個時候一樣地拾掇得整整齊齊,預備我隨時來住。

「親愛的衛,不管我年輕,也不管我年老,反正只要我活一天,只要這個家是我的,」坡勾提說,「那你就永遠可以看到,我無時無刻不盼着你來的。我要把它拾掇得整整齊齊,和我拾掇你從前那個小屋子一樣,我的親愛的;即便你到中國去,你也可以想着,你走了以後我總把它拾掇得永遠和現在一樣。」

我完全感覺到我這位親愛的老看媽的忠心、實篤,盡我所能感謝她。但是我卻沒能真盡我所能。因為她用手摟着我的脖子和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是早晨,而我在早晨就要回家了,而我在早晨也就回了家了。她和巴奇斯先生一塊兒坐着車送我去的,送到柵欄門兒,他們和我意重情長、難捨難離地告別了。我眼看着車載着坡勾提走了,把我撂在老榆樹下面,看着那所房子,再沒有人用愛我或喜歡我的眼光來看我了:這種光景,使我感到,苦辣酸甜,齊上心頭。

我那時候成了沒有人理的孩子了:那種情況,連我現在回憶起來,都不禁為之愴然。我那時候馬上變得孤獨、寂寥了——沒有任何人對我問寒送暖,沒有任何跟我年齡相仿的孩子同我耳鬢廝接,沒有任何伴侶,只有我自己悽惶、孤獨的心思和我廝守:那種情況,現在寫來,都好像使筆墨為之慘澹。

如果他們肯把我送到有史以來最嚴厲的學校里去——如果我能學到一丁點兒東西,不管怎麼學,也不管在哪兒學——反正只要能學到一丁點兒,那叫我幹什麼都成!但是這方面卻連一線的希望都看不到。他們一個勁地嫌我,他們只板着冷酷的面孔,擺着嚴厲的態度,一個勁地不理我。我現在想,大概枚得孫先生的收入,在那個時期,有些緊起來。但是問題並不在於他的收入緊不緊。他就是容不下我這個人。我覺得他只要有法子把我甩開了就成,他硬想把我甩開,同時硬認定了他對我不負任何責任——而且他如願以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