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章 名為贍養,實屬遺棄 · 3 線上閱讀

「你那位朋友怎麼樣啦,少爺?」坡勾提先生對我說。

「你說的是史朵夫吧?」

「不錯,正是那樣叫法,」坡勾提先生喊着說,同時轉到漢那兒。我本來就知道,和咱們這一行有交道嘛。」

「你可叫人家是姚魯夫,」漢說,一面大笑。

「啊!」坡勾提先生回答說。「使舵、搖櫓,還不都是使船的事兒〔3〕?對不對?這兩樣事是緊緊連着的,是不是?他這陣兒怎麼樣啦,少爺?」

〔3〕 史朵夫,原文Steerforth,steer為「掌舵定船行方向」。姚魯夫,原文為Rudderlorth,rudder即「舵」。

「我離開學校的時候,他非常的好,坡勾提先生。」

「那真夠個朋友!」坡勾提先生說,同時把他的煙袋往外一伸。「要是說起朋友來,那可真夠個朋友!哎呀,我的老天爺,誰看到他,要是不覺得是一樁美事才怪哪!」

「他很漂亮,是不是?」我說到這句誇他的話,心花都開了。

「漂亮!」坡勾提先生說。「他站在你面前,簡直地——簡直地是——哦,他站在你面前,你說他像什麼都可以。他那樣有膽量!」

「不錯,他正是那樣的人,」我說。「他和獅子一樣地勇敢;再說,坡勾提先生,你真想不到,他有多坦率。」

「我這陣兒想,」坡勾提先生隔着他的煙袋裡冒出來的煙對我說,「說到書本上的學問,不論什麼風向都難不倒他吧?」

「不錯,」我心裡大喜,嘴裡大叫,「他什麼都知道。他真聰明得驚人。」

「那才夠個朋友啦!」坡勾提先生說,同時莊嚴地把頭一甩。

「不論什麼東西,他學起來,都一點也不費勁,」我說。「有什麼功課,他只要瞟一眼,就會了。他還是個打板球最好的能手哪。他下棋的時候,他讓你多少子兒都成,結果還是不費氣力就把你贏了。」

坡勾提先生又把頭一甩,意思就等於說,「不錯,那個自然!」

「他的口才真了不起,」我接着說。「無論誰,聽他一說,都得心服口服。還有,你要是聽見他唱歌,我真不知道你要說什麼好,坡勾提先生。」

坡勾提先生又把頭一甩,意思是說,「我完全相信。」

「還有哪,他那個人那樣義氣,那樣大方,那樣高尚,」我說,我這時候,叫我這個最喜歡的題目弄得完全不由自主了,「不管怎麼誇他,也說不盡他的好處。我自己就敢保,我對於他在學校里那樣講義氣地保護我,不論怎麼,也感激不過來。那時候,我的年紀比他小得多,班級比他低得多。」

我正這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往下說,我的眼光無意中落到了小愛彌麗身上。只見她正把身子往前趴在桌子上,屏聲靜氣、聚精會神地在那兒聽,兩眼閃爍,和藍寶石一樣,兩頰布滿了紅暈。她的樣子那樣誠懇,那樣美麗,竟使我驚訝得呆了,把話頭打住。別的人也同時都看到她這種情況,因為我把話頭打住了的時候,他們都又笑她,又瞧她。

「愛彌麗也和我一樣,」坡勾提先生說,「很想見他一面。」

我們大家都往她那兒這一瞧,把她弄得不知所措,只把頭低着,臉上滿是羞暈。她跟着從披散在面前那幾綹鬈髮後面往外瞧了一眼,瞧到我們大家仍舊還在那兒瞧她(我敢說,我個人就能一點鐘一點鐘地瞧她還瞧不夠),她就拔起腿來跑了,一直到快睡覺的時候,沒再露面兒。

我仍舊在船尾上,上次睡過的那個小屋子裡就寢,外面的風,仍舊像從前那樣,嗚嗚地吹過那一片荒灘。但是現在,我卻不由要設想,這個風是在那兒為那些死者嗚咽;我現在想的,不是潮水夜裡要大漲,會把船屋漂起來,而是自從上次我聽見了它的聲音以後,大潮已經漲起來了,把我的快樂家庭淹沒了。我記得,風聲和濤聲在我的耳邊上開始微弱了的時候,我在我的禱告中,添了一句話,說求上帝保佑我,叫我長大了以後,娶小愛彌麗為妻。我就這樣,滿懷愛情,入了睡鄉。

日子過得和從前幾乎一樣,只有一點不同——而這個不同,卻是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小愛彌麗和我,現在很少一塊兒在海灘上遊蕩的時候了。她得學功課,還得做針線活兒,每天絕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家。不過我覺得,即便她常在家,我們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瞎逛了。因為,愛彌麗雖然性情輕狂放縱,滿腦子小孩子的古怪想法,但是她卻早已經不是我所想象的那個小姑娘,而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了。在這剛剛一年多的時間裡,她好像和我距離很遠了。她仍舊喜歡我,但是她卻又笑我,又逗我,又故意嘔我;我去迎她的時候,她老是從另一條路偷偷地回來,看見我沒迎到她而失望,就站在門口大笑。我們兩個最快活的時光,就是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門口做活兒,我就坐在她腳下的木頭台階兒上,念書給她聽。一直到現在,我老覺得,我從來見過的陽光,都沒有那些四月的午後那樣晶明輝煌;我從來見過的小女孩子,都沒有她坐在那個老船的門前那樣,使人覺得暖意洋洋;我從來見過的天,見過的海,都沒有那樣寥廓清澈;我從來見過的船,都沒有那樣壯麗威武地揚帆駛進了金黃色的海天寥廓之中。

我們到亞摩斯的當天晚上,巴奇斯就出現了,他那怔怔傻傻,笨手笨腳的樣子,可真到了家。他帶了一些橘子來,用一條手絹兒包着。因為他對於這種東西,一個字都沒提到,所以他走了以後,大家都認為他那是偶然忘了,把橘子撂在那兒了,所以就打發漢去追他,要把橘子還他。但是漢回來了以後,卻說,橘子原來是送坡勾提的。從那一次以後,他每天晚上,恰恰在同樣的時間出現,出現的時候,還老帶着一個包兒,還老不提,老把它撂在門後面。這些表示情愛的禮物,是花樣兒頂繁多、貨色頂古怪的。我記得,其中有兩副豬蹄子,一個碩大無朋的針插兒,半升左右蘋果,一對黑玉耳環兒,一些西班牙蔥,一匣骨牌,一隻金絲鳥,外帶着籠子,還有一隻醃豬腿。

巴奇斯先生求婚的方式,據我所記得的,是很奇特的。他很少開口的時候,只坐在火旁,像他坐在車上的姿式一樣,呆呆板板地瞧着坐在他對面兒的坡勾提。有一天晚上,我想是由於愛勁兒忽然上來了,他一下把她打線用的蠟頭兒搶到手裡,裝在他的背心口袋裡帶走了。從那一天以後,每次坡勾提要用那塊蠟頭的時候,他就把它從口袋裡掏出來(只見蠟頭已經化了一半的樣子,粘在口袋的里子上了),等用過了,再把它裝回口袋裡,這就是他最樂的事。他好像自得其樂,非常愜意,絕不覺得有談話的必要。我相信,即便他帶着坡勾提到海灘上去溜達的時候,他也坦然自若,不覺得有談話的必要。他只有的時候,問一聲她是不是非常舒服,就心滿意足了。我還記得,有的時候,他走了以後,坡勾提就把圍裙蒙在臉上,大笑一氣,一笑笑半個鐘頭才罷。實在說起來,我們大家,沒有不覺得好玩兒的,只有那個永遠傷心的格米治太太不然,因為她丈夫當年跟她求婚的時候,大概就完全用的是同樣方式,她那個老伴兒當年對她的舉動,現在不斷地在她面前出現。

到後來,我在他們家住的日子快完了,那時候,他們才說,巴奇斯先生和坡勾提,要一塊兒去玩一天,叫我和愛彌麗跟他們一塊兒去。頭天夜裡,我淨想我第二天和小愛彌麗整天在一塊兒的快樂了,所以睡着以後,時常地醒。第二天,我們都很早就起來了。我們還都吃着早飯的時候,巴奇斯先生就老遠出現了,趕着一輛輕便馬車,朝着他愛的對象走來。

坡勾提穿的還是她平素那種整潔、素淨的孝服。但是巴奇斯先生卻穿得花里胡哨的,上身是一件新做的藍褂子,成衣匠給他做的時候,尺碼儘量往寬里放,連天氣頂冷的時候,袖子都可以代替手套,領子就非常地高,連頭上的頭髮都叫它頂起來了,直豎在頭上。他那些發亮的紐子,也是個兒頂大的。這一身服裝,再加上淺棕色的馬褲和暗黃色的背心,把他裝扮得整整齊齊,我認為巴奇斯先生真是了不起的體面人物。

我們大家正在門外忙成一團的時候,我看見坡勾提先生手裡拿着一隻舊鞋〔4〕,要在我們走的時候,朝着我們扔來,為的是取吉利。他正要把那隻鞋遞給格米治太太,讓她來扔。

〔4〕 英俗,向正要結婚或剛結過婚的夫婦扔舊鞋,以取吉利。

「我不扔,頂好叫別人扔吧,但爾,」格米治太太說。「我是一個孤孤單單的苦命人,不論什麼,凡是叫我想到那種不孤單的人的,我瞧着都覺得彆扭得慌。」

「你就來吧,老嫂子!」坡勾提先生喊着說。「你就拿起來扔吧。」

「不成,但爾,」格米治太太回答說,一面又嘟囔,又搖頭。「要是事情往我心裡去得少一點兒,那我就可以做得多一點兒了。你不像我這樣什麼事兒都愛往心裡去,但爾。事兒都沒有跟你犯彆扭的,你也不跟它們犯彆扭。頂好你自己扔吧。」

頂到這陣兒,坡勾提已經匆匆忙忙地和這個周旋一氣,和那個應酬兩句,和每個人接過了吻,坐在車上了(這時候我們都在車上坐好了,小愛彌麗和我並排兒坐在兩把小椅子上),她喊着,叫格米治太太扔。格米治太太倒是扔了,但是,我很難過地說,對於我們這種歡天喜地地出這一趟門兒卻潑了一桶冷水,因為她扔了以後,跟着一下哭了起來,正要暈倒,虧得漢把她抱住了;她同時嘴裡還說,她知道她是別人的包袱,頂好馬上就把她送到「院」里去。我當時想,把她送到「院」里去,倒是合情合理的辦法,漢應該照着那個話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