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章 名為贍養,實屬遺棄 · 2 線上閱讀

他非常殷勤,專誠為了我們,在一家客店那兒,把車停住了,請我們吃烤羊肉,喝啤酒。連坡勾提正喝着啤酒的時候,他都又像前面說的那樣,忽然又來了勁兒,幾乎把她擠死。不過我們快到旅程終點的時候,他有許多事兒要做,可就沒有工夫獻殷勤了;等到我們到了亞摩斯石頭鋪的街上,我認為,我們顛簸、折騰,就很夠受的了,不顧得別的事兒了。

坡勾提先生和漢在那個老地方等我們。他們很親熱地迎接了我和坡勾提,和巴奇斯先生握手;不過巴奇斯先生,據我看來,卻好像一片茫然,惚惚悠悠,只見他把個帽子戴在後腦勺子上,不但臉上一片靦腆忸怩,斜目而視,連兩條腿也都靦腆忸怩,斜步而行。他們兩個,坡勾提先生和漢,一個人提起坡勾提的一隻大箱子來;我們正要往前走的時候,只見巴奇斯先生用他的食指,跟我鄭重地打招呼,把我叫到一個門廊下面。

「我說,」巴奇斯先生哼的一聲說,「事兒很順利。」

我抬頭往他臉上看去,帶出強作深沉的樣子來說了一聲「哦!」

「事兒並不是糊裡糊塗地就完啦,」巴奇斯先生說,一面對我說體己話的樣子點腦袋。「事兒很順利。」

我又說了一聲「哦!」

「願意的是誰,你知道吧?」我那位朋友說,「願意的是巴奇斯啊,就是巴奇斯啊。」

我點了點頭,表示他的話不錯。

「事兒很順利,」巴奇斯先生說,同時和我握手。「咱們倆真稱得起是朋友。事兒順利,是你一開頭就鬧對了。事兒很順利。」

巴奇斯先生本來想把事情往特別明白里表示,但是他越想表示得明白,事情卻越顯得神秘。我本來可以站在他面前,看他一個鐘頭,而卻像面對着一架停了的鐘一樣,得不到任何啟發;幸虧後來坡勾提叫我,我才離開了他。我們大家又一塊兒往前走着的時候,坡勾提就問我,巴奇斯都對我說什麼來着。我就告訴坡勾提,說他說事情很順利。

「他就是這樣不要臉,」坡勾提說。「不過我不在乎那個!親愛的衛,我要是打算結婚,你看怎麼樣?」

「哦——我想,你結了婚,還是要像現在這樣一樣地疼我吧,坡勾提,」我稍微想了一下,回答她說。

這位好心眼兒的人,聽我這樣一說,馬上在路上站住了,把我摟在懷裡,做出許多許多表示她對我疼愛不變的表示,惹得街上走路的人,和走在前面她家裡的人,都瞠目而視。

「你說一說你的意見吧,親愛的,」她摟完了我,我們又往前走的時候,她又問。

「關於你想要結婚——和巴奇斯先生結婚的意見?」

「不錯,」坡勾提說。

「我認為那是一樁很好的事。因為你嫁了他,你可以看出來,坡勾提,你就老有車有馬,可以坐着車來看我了,還不用花車錢,還能多會兒想要來就多會兒來。」

「你聽聽我這個小乖乖多懂事兒!」坡勾提喊着說。「這也正是我過去這一個月里老琢磨的。一點不錯,我的寶寶,是我老琢磨的。再說,我嫁了人,我想,我就可以更自主了。你說是不是,乖乖?至於在自己家裡做活,自然比給人家做活更踏實,那就不用說了。我現在到一個生人家去伺候人,還真怕干不來。我嫁在那兒,還可以老不離我那個好看的女孩兒的墳地,」坡勾提沉吟着說,「我多會兒想起來要到她的墳上去,就多會兒可以去。到我也閉了眼那一天,那我躺的地方,也可以不至於離我那個着人疼的女孩兒躺的地方太遠了!」

我們兩個,待了一會兒,都沒再說什麼。

「不過,要是我的衛乖乖不贊成這件事,那我對這件事連想一想都不會的,」坡勾提高興地說。「要是你反對,那就是他在教堂里問我三個三十遍,我把戒指在口袋裡都磨光了〔2〕,我也不去想這件事。」

〔2〕 「三」和「七」,都是神秘的數字,「三個三十遍」,極言其多之意。「戒指」是訂婚戒指,教堂是鄉下未婚夫婦常見面的地方,「問」指問結婚的日期,例由女方指定。

「你看一看我,坡勾提,」我回答說;「你看我是不是真心高興,是不是真心愿意你結婚!」我實在是全心全意贊成這件事。

「好吧,我的命根子,」坡勾提說,同時又使勁摟了我一下。「我白天晚上,沒有不想這件事的時候,這麼琢磨,那麼琢磨,凡是能琢磨的都琢磨到了,我只希望我琢磨的不錯。不過我還是要再琢磨一下,還得跟我哥哥商議商議。這會兒咱們先不要對別人說,衛,只你和我知道就行啦。巴奇斯是個忠厚老實人,」坡勾提說,「只要我對他盡我的職分,我一定會很舒服的;要是有什麼——有什麼不舒服的,那一定是我自己不好,」坡勾提說,一面哈哈大笑。

巴奇斯先生這句話,當時用來,非常合適,把我們兩個都逗樂了,因此我們兩個笑了又笑,非常開心,一直笑到我們看見了坡勾提先生的住處為止。

這所船屋,仍舊和從前一樣,只有一點不同,那就是:它在我眼裡,也許有些縮小了。格米治太太也像上次那樣,在門口迎接我們,好像她從上次以來,就一直站在那兒,永遠沒動似的。屋子裡的一切,都和從前一樣,連我那個寢室的藍盂子裡生的海藻,都一點也沒改樣。我到外面那個木頭棚子裡去看了看,只見那兒龍蝦、螃蟹和大蝦,仍舊是碰到什麼就夾什麼,好像仍舊在從前那個角落上,和從前同樣地亂攪在一起。

但是卻看不見小愛彌麗,所以我就問坡勾提先生,她哪兒去了。

「她上學哪,少爺,」坡勾提先生一面說,一面擦頭上的汗,那是他叫坡勾提的箱子壓出來的:「她再有二十分鐘或者半點鐘的工夫,就回來了。」他一面說,一面看了看那架荷蘭鍾。「唉,我們這兒,因為她上學,不在家,沒有不想她的。」

格米治太太呻吟了一聲。

「鼓起興致來,老嫂子!」坡勾提先生喊着說。

「我比別人想她想得更厲害,」格米治太太說,「我是個孤孤單單的苦命人,不跟我鬧彆扭的,差不多也只有她一個。」

格米治太太又帶着哭聲兒嘟囔,又搖晃腦袋,跟着吹火去了。她去幹這種活兒的時候,坡勾提先生就轉身對我們,用手遮着嘴說:「又想起她那個舊人兒來啦!」從這種情況里,我正確地猜出來,我上次來過以後,格米治太太的心情並沒好轉。

現在,這個地方,沒有一處不和從前同樣地可愛,或者說,沒有一處不應當和從前同樣地可愛。然而它給我的印象,卻又和從前不一樣。我看到它,總覺得不免有些掃興。這也許是因為小愛彌麗沒在家的原故吧?我知道她回來的時候要走哪一條路,因此,剛待了一會兒工夫,我就順着那條路溜達着走去,想要去迎她。

待了不大的工夫,一個人的形影兒在遠處出現了。我一會兒就認出來,那正是愛彌麗。她雖然年歲長了,她的身量卻仍舊不高。但是,她越走越近了,我能看見她的藍眼睛比先前更藍,她的酒窩兒比先前更美,她整個的人都比先前更漂亮,更輕盈。那時候,我的腦子裡忽然起了一種很稀奇的想法,因而我就假裝着並不認識她,只像正在那兒看遠處的什麼東西似的,從她身旁走過。我後來長大了的時候,也有一次那樣做過,一點不錯,有一次那樣做過。

小愛彌麗對於我這一手兒,一點也沒在乎。她分明看見了我,但是她不但沒轉過身來招呼我,而反倒大笑着跑了。這樣一來,我只得跟在她後面,連忙追去;但是她跑得很快,快到船屋跟前的時候,我才追上了她。

「喲,原來是你呀?」小愛彌麗說。

「喲,難道你不知道是誰嗎,愛彌麗?」我說。

「那麼你哪?難道你不知道是誰嗎?」小愛彌麗說。我要吻她,但是她卻把她那紅嘴唇兒用手捂着,說她這陣兒不是娃娃了,跟着笑得比以前更厲害,跑進家裡去了。

她好像存心逗我,給自己開心。那是她使我很驚奇的改變。茶點擺好了,我們那個小矮櫃也在原來的地方上放好了;但是她不但沒過去,和我並排在那上面落座,而反倒跑到那個愛嘟囔的格米治太太那兒,和她作伴兒去了。坡勾提先生問她為什麼那樣的時候,她不作聲,只把頭髮全弄亂了,披散在面前,把臉遮住了,同時一句話也不說,只顧大笑。

「跟個小貓兒似的!」坡勾提先生說,同時用他的大手拍她。

「一點也不錯,一點也不錯,跟個小貓兒似的!」漢喊着說,「我的好衛少爺,一點也不錯,跟個小貓兒似的!」他一面這樣說,一面坐在那兒瞧着她,自己暗中樂了一陣,完全是又喜又愛的樣子,弄得臉上火一般的紅。

實在說起來,小愛彌麗叫大家寵壞了;坡勾提先生把她寵得比任何人都厲害。只要她跑到他跟前,把她的小臉蛋兒放到他那毛茸茸的連鬢鬍子上,那她叫他幹什麼,他就會幹什麼。至少我看着她把臉蛋兒貼在他的連鬢鬍子上的時候,我認為是那樣。我認為,坡勾提先生這樣,還只能說,做得絕對不算過分。愛彌麗這個小女孩子,感情那樣篤厚真摯,天性那樣溫藹柔和,態度那樣羞澀之中含有慧黠,慧黠之中含有羞澀,因此弄得我對她比以前更加傾倒。

她這個孩子,心腸又非常地軟。有一次,我們吃過茶點,坐在爐前,坡勾提先生就含着煙袋,提到我母親故去的話來;她聽了,滿眼是淚,隔着桌子,那樣溫柔地看着我,使我不由得滿懷感激。

「啊!」坡勾提先生說,一面把她的鬈髮拿在手裡,讓它在手上像水一般地滑過,「你瞧,少爺,這也是一個孤兒。這兒,」坡勾提先生說,一面用手背在漢的胸上一拍,「又是一個孤兒,不過看樣子可不大像就是了。」

「要是我有你做我的保護人,坡勾提先生,」我說,一面搖頭,「那我想我也不大會覺得出來我是孤兒的。」

「說得好,我的好衛少爺!」漢欣喜若狂的樣子喊着說。「說得好!着哇!不錯,不會覺出來。哈!哈!」他說到這兒,也用手背往坡勾提先生的胸上一拍,小愛彌麗就站起身來,吻了坡勾提先生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