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章 名為贍養,實屬遺棄 · 1 線上閱讀

我母親的葬儀已經舉行過了,陽光也自由地射進全家各個屋子了,那時候,枚得孫小姐所做的頭一件事,就是通知坡勾提,叫她一個月以後,另作打算〔1〕。坡勾提當然非常不願意伺候枚得孫姐弟,但是,我相信,她為我起見,寧肯把世界上最好的地位犧牲了,而仍舊留在我家。現在她對我說,我們不得不分離了,還告訴了我不得不分離的原故。跟着我們倆盡心地互相安慰。

〔1〕 英國習慣,解僱僕人,須在1個月以前通知。

關於我自己,關於我的將來,他們任何話也沒說,任何行動也沒採取。我敢說,如果他們也能給我一個月期限,叫我另作打算,那他們一定非常地高興。我有一次,鼓起勇氣,斗膽問枚得孫小姐,我什麼時候再回學校;她只很冷淡地回答說,她認為,我不會再回去了。她沒再說任何別的話。我很焦灼地想要知道,他們究竟要怎樣安置我;坡勾提也同樣想要知道。但是不論是我,也不論是她,關於這個問題,都一丁點兒消息也摸不着。

我的情況,有一種改變,這種改變,雖然使我當時免去許多苦惱,但是,如果我那時能仔細把這種改變考慮一下,那就會使我對於我的將來慌惶不安的。原來是這麼回事:他們原先對我的種種拘管轄制,全取消了。他們不但不再要我呆板沉滯地死釘在起坐間裡,並且有好幾次,我坐在那兒的時候,枚得孫小姐反倒對我皺眉頭,叫我走開;他們不但不再禁止我,不讓我和坡勾提在一塊兒,並且如果我不在枚得孫先生面前的時候,他們決不問我,決不找我。起初的時候,我老天天害怕,惟恐枚得孫先生會親自來教我念書,或者枚得孫小姐親自來教我;但是不久我就覺到,我這種疑懼,完全沒有根據。我在他們那方面所要受到的,沒有別的,只是一味的不理不睬。

我現在想不起來,我當時發現他們這樣對待我,覺得怎麼難過。我母親突然長謝人世,仍舊使我心神恍惚,對於一切瑣事,都像傻了、愣了的一樣,一概不能理會。我現在能想起來,我當時待着沒事兒的時候,固然也琢磨到,我說不定,再也沒有書讀,再也沒有人管了,只能長成一個衣履襤褸、性情陰鬱的傢伙,在村子裡,一無所成,空度歲月。同時也琢磨到,我也有可能,擺脫這種際遇,而遠走高飛,像故事書里的人物那樣,創出一番事業來。不過那都只是一瞬即逝的空想,都是睜着大眼做的夢,這種夢,我有的時候坐在那兒看着,好像隱隱約約地畫在或者寫在我那個屋子的牆上一樣,一會兒又消失了,牆上仍舊又是一片空白。

有一天晚上,我在廚房的爐子旁邊烤手的時候,我對坡勾提滿腹心事地打着喳喳兒說:「坡勾提,枚得孫先生現在比以前更討厭我了。他本來就一直地沒喜歡過我,坡勾提;不過現在,如果他辦得到,就連見都不要見我了。」

「那也許是因為他正在那兒傷心吧,」坡勾提說,一面撫摩我的頭髮。

「我敢說,坡勾提,我也傷心。要是他真是因為傷心才不顧得理我,那我決不會理會的。不過他並不是因為傷心才不理我。哦,決不是,決不是因為傷心。」

「你怎麼知道不是哪?」坡勾提沉默了一會兒說。

「哦,他傷心的情況完全是另一回事,和他對我的態度完全不相干。他這會兒正和枚得孫小姐坐在爐前傷心哪。但是只要我一進去,坡勾提,他可就換了另一副樣子了。」

「什麼樣子哪?」坡勾提說。

「他就動起氣來,」我回答說,說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把他那種陰鬱地一皺眉頭的樣子學了一下。「如果他只是因為傷心,那他不會像他那樣看我的。我只是傷心,而我的傷心可叫我更心軟了。」

坡勾提停了一晌,不作一聲;我也不作一聲,只在爐前烤手。

「衛,」她後來到底說。

「什麼,坡勾提?」

「我曾想辦法來着,我的親愛的,曾想盡了所有的辦法來着——簡單地說,辦得到的也好,辦不到的也好,我都想了,要在這兒,要在布倫得屯,找個合適的事兒,但是可沒有那樣的事兒,我愛。」

「那麼你打算着怎麼辦哪,坡勾提?」我帶着有所希冀的樣子問。「你是不是想到別的地方去碰運氣哪?」

「我想,我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先回亞摩斯,」坡勾提回答說,「在那兒先待些時候再說。」

「你要是只到那兒,那就是萬幸了,」我一聽這話,心裡稍微一亮,說。「你本來也可能到更遠的地方去,從此和我再見不着面兒了啊。你要是只到亞摩斯,那我有的時候還可以看到你,我的親愛的老坡勾提。你不會跑到天涯海角去吧,會嗎?」

「決不會,謝謝上帝!」坡勾提很激動地喊着說。「只要你在這兒,我的乖乖,那我每星期都要跑來看你一趟的。只要我活着,那我一星期都要來一趟。」

我聽了她這番諾言,覺得如釋重負一樣,但是這還不算,因為坡勾提接着說:

「衛,我告訴你,我要先到我哥哥家裡,去住倆禮拜——住到我的心安定下來的時候,住到我恢復了差不多是原來的樣子的時候。我正在這兒琢磨哪:他們既然這陣兒不願意你在這兒,那他們也許會叫你和我一塊兒去住幾天的。」

我當時最大的願望,就是我和周圍的人,完全改變了關係(坡勾提當然不算在內),除了那個以外,如果還有別的事情能使我高興,那就是坡勾提這個提議了。我一想到,重新和那些忠厚老實人在一塊兒,看到他們喜笑顏開地來歡迎我;重新領略甜美的禮拜天早晨的安靜,聽着鐘聲噹噹地響,看着石頭子兒扔到水裡,看着朦朧的船影從霧中透出;重新和小愛彌麗一塊兒東遊西盪,把我的煩惱都告訴她,在海灘上找蛤蜊殼兒和石頭子兒,來解除煩惱:這種種情況,都使我心神安靜。不過,再一想,枚得孫小姐也許會不讓我去,這樣,心裡就又煩起來了。不過這種煩惱,不久也消除了,因為,那天晚上,我和坡勾提正說着話,枚得孫小姐出來了,到藏物室里,不知道搜尋什麼東西,那時候,我萬沒想到,坡勾提竟鼓起勇氣,當場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

「這孩子要是到那兒去,只是閒待着,」枚得孫小姐說,一面往泡菜罈子裡瞧。「閒待着是萬惡的根源。不過,話又說回來啦,我看,他在這兒,或者不管在任何別的地方,也只有閒待着。」

我可以看出來,坡勾提本來要反唇相譏。她的話就在嘴邊上;不過她為了我起見,極力忍住了,不作一聲。

「哼!」枚得孫小姐說,說的時候,眼睛仍舊沒離開泡菜。「這陣兒,得別叫我兄弟受到攪擾,得別叫他感到不舒適,這比什麼都重要,這是第一等重要。所以我想,我還是叫他跟着你去吧。」

我對她說了一聲謝謝,但是卻沒敢透露出喜歡的樣子來,因為我怕她一見我喜歡,就又要收回成命了。她從泡菜罈子那兒瞅着我的時候,她眼裡那種辣氣和酸氣一齊衝出,好像她剛才把罈子裡的東西一下都攝進她那雙黑眼睛裡去了一樣。我看到這種情況,就不禁認為,我不露喜容,是明智謹慎的辦法。這句出了口的諾言,總算一直並沒收回。一個月的期限完了的時候,坡勾提和我準備動身了。

巴奇斯先生來到我們家,搬坡勾提的箱子。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進大柵欄門,但是這一回,他卻到了屋子裡面了。他扛着那個頂大的箱子往外走的時候,看了我一眼,他看這一眼很有意義,如果可以說意義會在巴奇斯先生的臉上出現的話。

坡勾提多年以來就把我們的家當作她自己的家了,她對於她頂疼的那兩個人——我母親和我——的感情,也是在那兒生長起來的,現在她要離開那兒了,心裡自然很難過。她還一大早在教堂墓地里溜達來着。她上了車的時候,用手絹捂着眼坐在車上。

她還余悲未煞的時候,巴奇斯先生任何一點活動都沒有。他像一個草楦的人一樣,用他平常那種姿勢,坐在平常那個地方上。但是待了一會兒,坡勾提抬頭往四外看了,和我說話兒了,那時候,他卻有好幾次,又點頭,又咧嘴。我當時絲毫也不了解,他這是朝着誰點頭,朝着誰咧嘴,為什麼點頭,為什麼咧嘴。

「今兒的天氣真好,是不是,巴奇斯先生?」我用這句話周旋巴奇斯先生。

「不能算不好吧,」巴奇斯先生說;他說話老是拿着尺寸,所以很少有連累自己的時候。

「這陣兒坡勾提非常地舒服了,巴奇斯先生。」這句話為的是叫他放心。

「是嗎?」巴奇斯先生說。

巴奇斯先生把這句話帶着明智的樣子琢磨了一下,然後眼睛瞧着坡勾提,嘴裡說:

「你當真很舒服嗎?」

坡勾提笑了一聲,說不錯,很舒服。

「不過,你要知道,我問的是,當真、果然舒服嗎?」巴奇斯哼了一聲,往坡勾提坐的地方直湊,同時用胳膊肘兒拐坡勾提。「舒服嗎?當真果然舒服嗎?舒服嗎?嘿?」巴奇斯先生每逢問一句,就往坡勾提那兒湊一下,同時用胳膊肘兒把她拐一下;因此,弄到後來,我們三個,都擠到車左邊那個角落上去了,把我擠得簡直都沒法兒再受了。

坡勾提提醒他,說我叫他擠得受不了啦,他聽了,就馬上給我讓出一點地方來,一點一點地離開了我們。但是我卻不能不覺到,他好像認為,他這是碰巧想出來了一條絕妙的辦法,用不着麻麻煩煩地想話來說,就能表達自己的意思,而且,還表達得乾淨,俏利,叫人喜歡,惹人注意。他分明對於這個辦法暗中樂了好久。待了一會兒,他又湊到坡勾提身邊,把前面的話重複,「你真舒服嗎?」向我們這邊兒使勁地擠,擠得我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又待了一會兒,他又來了勁兒了,又重複了那句話,又把我擠得喘不上氣兒來。到後來,只要我一看見他要來勁兒,我就急忙站起來,站在踏板上,假裝着看遠處的風景:這樣一來,我就免於被擠之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