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九章 永遠難忘的生日 · 3 線上閱讀

還沒出殯的那幾天裡,我很少看到坡勾提,只有我上樓下樓的時候,老看到她不離我母親和她的嬰孩停放的那個屋子的周圍;同時,她每天晚上,總要到我屋裡,在我要睡的時候,坐在我的床頭上陪着我。在出殯前的一兩天——我現在想,可能是出殯前的一兩天;不過我卻感覺到,在那段沉痛的時日,我腦子裡只是一片混亂,沒有什麼東西來標誌事情的進展——她把我帶到了我母親停放的那個屋子。我現在只記得,在一個白布蓋着的床上,我覺得好像就躺着這所房子裡那種莊嚴肅靜的化身,床外就是一片清白之色,一團新鮮之氣,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圍繞縈迴。坡勾提本來要把床上的白殮單輕輕地揭開,但是我急忙說,「別價!別價,」同時攔住了她的手。

即便我母親是昨天剛殯葬的,我也不能記得更清楚。我往我們家那個最好的起坐間裡去的時候,剛一進門兒,就覺到那個屋子裡的氣氛,就看到爐子裡熊熊的火,濾酒瓶里閃閃發光的葡萄酒和杯盤上面的花樣,就聞到點心微微發出的香味和枚得孫小姐衣服上的氣息,就看到我們穿的黑衣服。齊利浦先生也在屋裡,他看見我,走過來和我搭話。

「你怎麼樣啊,大衛少爺?」他和藹可親地說。

我當然不能說我怎麼好。我把手伸給他,他就攥住了我的手。

「哎呀!」齊利浦先生說,一面很老實的樣子微笑着,同時,眼裡好像有什麼東西閃閃發亮。「年輕的人都長大了。他們長得我們都不認得了,是不是,小姐?」

這是對枚得孫小姐說的,但是枚得孫小姐卻並沒回答。

「這兒比先前更好了,是不是,小姐?」齊利浦先生說。

枚得孫小姐只把眉頭一皺,把頭板板地一彎,算是回答。齊利浦先生碰了這兩個釘子,就跑到了一個角落那兒,把我也領到那兒,不再開口了。

我提到這些情況,無非有見必錄,有聞必記罷了,並非由於關心自己,而要提到自己,因為我回到家來,一直就沒對自己關心過。現在鈴兒響了,歐摩先生和另一個人進來了,叫我們作好準備。像坡勾提老告訴我的那樣,多年以前,給我父親送殯的那些人,也是在這同一個屋子裡打扮起來的。

送殯的有枚得孫先生,有我們的鄰居格雷浦先生,有齊利浦先生,還有我自己。我們到了門口的時候,抬棺材的已經抬着棺材走到庭園裡了,他們在我們前面,走上了園徑,經過榆樹下面,出了柵欄門,進了教堂墓地,就在那兒,我在夏天早晨,時常聽見鳥兒吱喳。

我們站在墳的四圍。那一天,在我眼裡,好像跟無論哪一天都不一樣,那天的日色也和任何一天的日色不同,顯得特別慘澹。現在大家都肅然靜默起來,這種靜默,是我們同安息在土丘下的死者一塊兒從家裡帶來的。我們都光着頭站在那兒,那時候,我聽見牧師的聲音,在露天之下,顯得仿佛從遠處傳來,但是卻琅琅清晰。只聽他讀道:「主耶穌說,復活是在我,生命也是在我。〔4〕」於是我聽見有人嗚咽起來。那時我和旁觀的人,一塊兒站在旁邊,我看見嗚咽的原來是那位善良而忠誠的僕人,在世界上所有的人裡面,她是我所最愛的,對於她,我那顆孩提的心完全相信,主有一天會說,「好!」〔5〕

〔4〕 葬禮文里的一句話,見《公禱書》。

〔5〕 《新約·馬太福音》第25章第21節及第23節,「主人說好,你這又良善又忠心的僕人。」「主」在《聖經》里是「主人」,在這裡借指耶穌。

在這一小簇人裡面,有好些位的面目我很熟悉:其中有的是我在教堂里見過的,在我老覺得事事奇異的那個教堂里見過的;其中又有的看見過我母親年紀輕輕,美艷煥發,頭一次來到這個村莊,安家定居。我對於這些人都不在意,我所在意的只有我自己的悲傷——然而我卻又對於他們,全都看見,全都瞭然。我連遠在人群後面的敏妮都看見了,只見她老遠在那兒瞧着,眼光卻盯在她的情人身上,她的情人正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

葬儀結束了,土也往墳壙里填起來了,我們都轉身往家裡走去。那時候,在我們面前的,就是我們家的那所房子,仍舊那樣美麗,毫無改變,使我那幼小的心靈,聯想到過去發生的事情,因而引起我更大的悲哀,使我原來的悲哀,和它比起來,顯得毫不足道。他們帶着我往前走。齊利浦先生還跟我說話;我們到了家裡,還把水送到我的唇邊〔6〕。我跟他告辭,說我要上樓回我自己的屋裡,那時候,他是帶着和婦人一樣的溫柔,把我放走了的。

〔6〕 因他剛哭過,喉干舌燥,喝點水可以潤一下。比較《董貝父子》第12章:「約翰……暈去,鄰人給他捶背,另一人就把水杯舉到他的唇邊。」

我剛說過,所有這種種情況,都和昨天發生的一樣。後來發生的事,都離開我而漂到一切被人遺忘的事物都將重現的那個彼岸了;但是這一天的事,卻像一個高大的礁石一樣,屹然聳立在大洋里。〔7〕

〔7〕 狄更斯以大海喻死後世界;參閱《董貝父子》第1章:「離開我而漂到……彼岸」,應為死亡之海的彼岸。「一切被人遺忘的事物都將重現」,應為末日大審判之時。

我知道坡勾提一定會到我屋子裡來的。那時候,那種和安息日一樣的肅靜(那一天非常像禮拜天!我先把它忘了),對於我們兩個都極適宜。她在我那張小床上,和我並排坐下。她握住了我的手,有時把它放到她的唇邊,有時把它用自己的手撫摩,好像她正哄我的小弟弟那樣。她就這樣,用她自己獨有的方式,把所有發生的情況,都對我說了。

「有好長的時候,」坡勾提說,「你媽一直地就沒好過。她心裡老恍惚不定,老悶悶不樂。小娃娃生了以後,我本來想,她能好一些,誰知道,她反倒更虛弱了,一天一天地更壞了。小娃娃還沒生以前,她往往喜歡一個人坐在那兒,無緣無故地就哭起來。小娃娃生了以後,她就喜歡唱歌兒給他聽——唱得那麼輕柔,有一次,我聽見她唱,我就覺得,她的聲音好像在空氣里飄的一樣,越飄越遠。

「到了最近,我覺得,她越發怕前怕後,越發一來就驚嚇不定了;對她說一句嚴厲的話,就像打了她一下似的。但是她對我,可老前後一樣。她對她這個又笨又傻的坡勾提,可老沒改樣兒。我那個甜美的女孩兒對我永遠沒改樣兒。」

坡勾提說到這兒,把話頭打住,溫柔地用手拍我的手,拍了有一會兒的工夫。

「我最後看見她和從前一個樣兒的時候,就是你從學校里回來的那一天晚上,我的親愛的。你回學校去那一天,她對我說,『我永遠也不會再看見我的小乖乖了。我知道要看不見他了,因為不知怎麼,我感覺到了是那樣,還一點兒不錯,一定是那樣。』

「從那時以後,她盡力掙扎了一個時期。有好幾次,他們又說,她這個人,不會用腦子,不知道思慮,那時候,她就假裝着真不會用腦子,真不知道思慮,其實那時候,她早就不是他們說的那樣了。她告訴我的話,她從來沒對她丈夫說過。她在別的人面前,不論是誰,都不敢說這一種話——只有一天晚上,那是她閉眼以前一個星期多一點兒的時候,她才對他丈夫說:『我的親愛的,我恐怕我要死了。』

「『我現在把話說了,就去了一樁心事了,坡勾提,』那天晚上,我服侍她睡的時候,她對我說。『沒有幾天了,他在這幾天裡,可憐的人,會越來越信我說的話是真的。這幾天過了,也就到了完的時候了。我乏極了。如果這算得是睡眠,那你在我睡的時候坐在我旁邊別走開。但願上帝加福給我這兩個孩子!但願上帝保護我那個沒有爸爸的孩子!』

「從那個時候以後,我就一直地沒再離開她,」坡勾提說。「她也常和樓下那兩個人說話兒——因為她愛他們;她這個人,對於在她跟前的人,就不能不愛——可是他們從她床前走開了的時候,她老是轉到我這兒來,仿佛坡勾提在哪兒,哪兒就有安靜似的,她要是沒有我看着她,就老睡不着。

「她閉眼的那一天夜裡,天黑了以後,她一面吻我,一面對我說:『要是我的小娃娃也活不成的話,坡勾提,請你告訴他們,叫他們把我的小寶寶放在我懷裡,把我們兩個埋在一塊兒。』(他們就這樣辦的,因為那個可憐的小娃娃只比我母親多活了一天),『讓我那最招人疼的大寶寶送我們到我們安息的地方去,』她說,『你告訴他,就說,他母親躺在這兒的時候,給他祝福過,不是一次,而是一千次。』」

坡勾提說到這兒,又停了一下,同時又用她的手輕輕地拍我的手。

「一直到深夜的時候,」坡勾提說,「她跟我要水喝。她喝了以後,對我微微一笑,哎呀,笑得那樣好看!

「後來天亮了,太陽也出來了,那時候,她對我說,考坡菲先生一直地待她怎樣體貼,怎樣溫存,對她怎樣容忍,她怎樣一遇到信不起自己的時候,他就對她說,一顆仁愛的心,比智慧還好、還有力量,他怎樣就是由於她有顆仁愛的心,覺得幸福快活。跟着她說,『坡勾提,親愛的,你再靠我緊一點兒。』因為她那時非常地弱。『把你的胳膊放在我的脖子底下,』她說,『把我轉到你那一面兒,因為你的臉離我好像越來越遠,我可要它離我近些。』我照着她的話,把我的胳膊放在她的脖子底下:那時候,哦,衛啊!我頭一次和你分別的時候對你說的話,到底證實了——她把她的頭放在她這個心眼兒又笨、脾氣又壞的坡勾提的胳膊上的時候來到了——她就在我的胳膊上,像一個小孩兒睡着了一樣,把眼閉了。」

這樣,坡勾提的敘述完結了。從我知道了我母親死的情況那個時候起,她一生最後的那一段生活,在我心裡一下消滅了。從那時候起,我的記憶里的她,只是我最初記得的那個年輕的母親,那個老把光澤的髮捲在指頭上繞了又繞的母親,那個在起坐間的蒼茫暮色裡帶着我跳舞的母親。坡勾提對我說的這番話,並沒有使我重新回到她後半生那段時期,絕對沒有;它反倒把她前半生的形象,更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裡。這種情況,也許得說是稀奇的,但是卻又是真實的。她這一死,她就又回到了她平安寧靜、無憂無慮的青年時期了,其餘一切的時光,都完全消滅了。

現在我這個躺在墳里的母親,就是我還在襁褓之中的那個母親;在她懷裡的那個小嬰孩,就是我自己,像當年在她懷裡睡着了那樣,不過不是暫眠,而卻是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