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九章 永遠難忘的生日 · 2 線上閱讀

「樣式有時興,又有時不興,我們因為那個,往往賠錢,賠不少的錢,」歐摩先生說。「不過樣式也和人一樣,沒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興,為什麼興,怎麼興;也沒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又不興了,為什麼又不興了怎麼又不興了。我總覺得,要是你對於事情,都這樣看法,那你就可以看出來,什麼事兒都和人生一樣。」

我當時正滿懷悲哀,不顧得和他討論這個問題,其實即便不是那個時候,可能在任何別的時候,那個問題,也都不是我所能了解的。歐摩先生給我量完了尺碼以後,又把我帶回了起坐間;只見他從前櫃走到起坐間,一路都喘做一團。

一個門後面,有幾磴台階,陡得要把人的腿都摔折了,他現在對着那幾磴台階喊道:「把茶和黃油麵包拿來。」他喊了這一聲以後,我還是坐在那兒,眼睛瞧着四外,心裡琢磨着心事,耳朵聽着屋裡縫衣服嗖嗖的針線聲和小院子那面兒梆搭梆的錘子聲;這樣過了一會兒,茶和黃油麵包用一個盤子盛着端來了,原來是為我預備的。

「我早就跟你認識了,」歐摩先生說,說的時候,先看了我一會兒,在那一會兒的工夫里,我對於早飯,並沒怎麼動,因為我看到那些黑色的東西,胃口早就沒了。「我的小朋友,我很早就跟你認識了。」

「是嗎,先生?」

「不錯。你生下來以後,我一直地就跟你認識,」歐摩先生說,「我也可以說,你還沒生下來,就跟你認識了哪。我沒認識你以前,就認識你父親了。他的個兒是五英尺九英寸半高。他葬的那塊墳地是二十英尺長、五英尺寬。」

「梆—搭梆,梆—搭梆,梆—搭梆」,從院子那面兒傳來。

「他葬的那塊地,是二十英尺長、五英尺寬,那是一點也不含糊的,」歐摩先生興致很好的樣子說。「那大概是你父親的遺囑,再不就是你母親的安排,我忘了是哪一樣了。」

「你知道我那個小弟弟現在怎麼樣了嗎,先生?」我問他。

歐摩先生直搖頭。

「梆—搭梆,梆—搭梆,梆—搭梆,梆—搭梆。」

「他這陣兒躺在你母親懷裡了,」他說。

「哎呀,可憐的小寶寶!他也死了嗎?」

「沒有辦法的事,頂好不要瞎操心,」歐摩先生說。「不錯,那個娃娃也死了。」

我一聽這個消息,又悲從中來。我把幾乎一點兒都沒動的早飯撂在那兒,跑到屋子的角落那兒另一張桌子前面,把頭趴在桌子上,敏妮一見,急忙把那個桌子上的東西統統拿開了,怕的是我的眼淚會把放在那上面的孝褂子弄髒了。敏妮是一個模樣很好看、脾氣很柔和的姑娘,她很疼我的樣子,輕輕地用手把我的頭髮替我從眼睛那兒撩開了;但是,她因為她的活兒能在預定的時候就做完了,覺得非常高興,所以她的心情和我的完全不一樣。

一會兒,梆搭梆的聲音停止了,一個長得很清秀的青年,穿過院子,進了起坐間。他手裡拿着一個錘子,嘴裡叼着好些小釘子。他得先把釘子從嘴裡掏出來,才能說話。

「啊,周闌!」歐摩先生說,「你的活兒做得怎麼樣啦?」

「很順手,」周闌說。「都完了,老闆。」

敏妮臉上微微一紅;另外那兩個女孩子,就互相看着,微微一笑。

「怎麼!那麼,那是昨兒晚上,我上俱樂部的時候,你點着蠟燭打夜作來着了?是不是?」歐摩先生說,同時把一隻眼睛一閉。

「不錯,」周闌說。「因為,你不是說,做完了,我們一塊兒走一趟嗎,敏妮和我——還有你,一塊兒走一趟嗎?」

「哦!我還只當是你們要把我完全甩開了哪,」歐摩先生說,同時大笑,一直笑得都咳嗽起來了。

「你既是那樣好,答應了我們那樣辦,」那個青年接着說,「所以我就拼命地幹起來。你去瞧一下,瞧我做得怎麼樣,好不好?」

「好,」歐摩先生說,一面站起身來。他剛要走,又站住了,轉身對我說,「我的親愛的,你要不要跟我去看一看你——」

「別價,爸爸,」敏妮攔擋他說。

「我本來想,看一看好玩兒,我的親愛的,」歐摩先生說。「不過我想也許還是你見的對。」

我現在說不上來,我當時怎麼知道,他們去看的是我那親愛的、親愛的母親的棺材。我從來沒聽見過做棺材的聲音,也不記得看見過棺材是什麼樣子,但是我聽到那個梆搭梆的聲音,我卻知道那是幹什麼的。那個青年進了起坐間的時候,我現在還記得,我當時也知道他都幹什麼來着。

現在活兒做完了,那兩個女孩子(她們叫什麼,我還沒聽見)把她們的衣服上沾的線頭兒、布尖兒都刷掉了,然後去到前櫃,把前櫃收拾整齊了,等着有主顧來。敏妮沒和她們一塊兒到前櫃去。她留在後面,把她們做的活兒先疊起來,然後又把活兒裝在兩個籃子裡。她裝的時候是跪着的〔3〕,一面嘴裡哼着輕快、生動的小曲兒。周闌(我當時就知道,他毫無疑問是敏妮的情人)又進了屋裡,趁着敏妮正忙亂的時候,冷不防吻了她一下(他對我毫不在意),跟着說,她父親套馬車去了,他得快點兒去做準備,說完了就出去了。她跟着就把頂針兒和剪子放在口袋裡,把穿着一根黑線的針仔細地綰在袍子的前襟上,照着門後面的一面小鏡子,把外面穿的衣服很俏利地穿上。我從鏡子裡,看到她滿面春風的樣子。

〔3〕 英、美人習慣於跪,為的免得彎腰。

我看這些光景的時候,都一直坐在角落上那張桌子旁邊,用手扶着腦袋,心裡想這個,想那個。馬車一會兒開到鋪子的門前了。他們先把籃子放到車上,跟着又把我扶到車上,然後他們三個也上了車。我記得,這輛車,一半像輕便的馬車,一半像運鋼琴的笨車,塗的是慘澹的黑色,用一匹尾巴挺長的黑馬拉着。我們都坐在車上,地方還很寬綽。

我現在覺得,我和他們一塊兒坐在車上的時候,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那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我現在對於人生也許更了解一些,不至於再覺得那樣奇異了),因為,我記得他們剛剛做的是什麼活兒,而他們那陣兒坐在車上,卻會那樣興致勃勃。我當時並沒生他們的氣,我只是怕他們,好像他們這群人,在天性方面,和我絕無共同之處,而我卻誤落到他們中間。他們都很高興。那個老頭兒坐在前面趕車,那一對青年男女就坐在他後面;每逢他跟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們就往前探着身子,一個探到他那副麵團團的大臉的左面,一個探到他那副大臉的右面,使勁兒地捧他。他們本來也想跟我談話來着,不過我卻不招攬他們,只愁眉苦臉地坐在一個角落那兒,看着他們兩個那樣打情罵俏,歡暢快樂(雖然不到吵吵鬧鬧的程度),暗暗吃驚,心裡還幾乎納悶兒,不明白,他們的心那樣狠,為什麼卻沒遭到報應。

這樣,他們停車餵馬,吃他們的,喝他們的,樂他們的。我對於吃的喝的,卻一點兒也沒碰,而一直地持齋守戒。這樣,車剛到了我們家,我就從車後面急忙溜下去了,為的是,在那幾個肅靜的窗戶前面(這幾個窗戶,從前像亮晶晶的眸子,現在卻像瞎了的眼睛,瞧着我),我不要和他們在一塊兒。唉,看見了我母親那個臥室的窗戶,看見了她隔壁那個臥室的窗戶(當年過得美好的時候,那就是我的臥室),哪裡還用再想什麼別的叫我難過的情況,才能掉下淚來呢?

我還沒走到屋門,就倒在坡勾提懷裡了。她把我領到了屋裡。她剛一見我的時候,忍不住一下哭起來了,不過一會兒就止住了悲痛。她說話老是打着喳喳兒說,走路也老是輕輕地走,仿佛怕把死者攪擾了似的。我看出來,她好久沒睡。她現在夜裡仍舊不睡,守在死者的旁邊。她說,只要她這個可憐的、親愛的乖乖還沒下葬,那她就永遠也不能離開她。

枚得孫先生在起坐間裡。我進了起坐間,他一點也沒理我。他只坐在壁爐前面不出聲兒地掉眼淚,在帶扶手的椅子上想心事。枚得孫小姐就坐在寫字檯那兒,忙着寫這個,寫那個。寫字檯上滿是信件和單據。她見了我,只把她那冰冷冷的手指甲伸給了我,同時,用鐵石一般的堅定語音,打着喳喳兒問我,孝褂子量好了尺碼沒有。

我說,「量好啦。」

「還有你的襯衣什麼的,」枚得孫小姐說,「你都帶回來啦沒有?」

「帶回來啦,小姐。我把我的衣服都帶回來啦。」

我從她的堅定里所得到的安慰,就盡於此。我現在毫不懷疑,有那樣一個機會,能讓她把她所謂的自製堅定,所謂的心性頑強、洞達情理,把她所有那一套討人嫌憎、可惡可恨的品質,顯露一番,她真覺得是她的賞心樂事呢。她對於自己辦事的才幹特別得意。她現在把一切都化為筆和墨的勾當,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來顯露她的才幹。在那天剩下的工夫里,以及以後的每一天,從早晨到晚上,她始終沒離開那個寫字檯,心神泰然,用一支硬筆沙沙地寫字,不動聲色地對所有的人低聲說話,臉上的筋肉從來沒松過一下,說話的口氣從來沒柔和過一次,身上的衣服從來沒亂過一丁點兒。

她的令弟有的時候,手裡拿起一本書來,好像要看,但是我卻沒看見他真看過。他也把書打開,往書上看,好像在那兒讀;但是卻整整一點鐘,都從不翻一頁,於是又把書放下,在屋子裡來回地走。我老把兩隻胳膊叉在一塊兒,坐在那兒,一點鐘一點鐘地瞧着他,一點鐘一點鐘地數他走的腳步。他很少有和他令姐說話的時候,更沒和我說過話。在那一所靜悄悄、死沉沉的房子裡,除了鍾以外,他好像是唯一不得安靜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