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八章 偷得假期半日歡 · 3 線上閱讀

坡勾提坐在那兒,把下巴支在襪子跟兒上,一言不發,瞧着爐火。

「我說,坡勾提,」我母親又說,這回口氣跟先前不一樣了,「咱們可別鬧彆扭啦,因為我受不了。如果我在世界上有真正的朋友的話,那就是你,這是我知道的。我叫你可笑的傢伙,叫你討人厭的東西,再不,叫你別的這一類的詞兒,坡勾提;我儘管那樣叫你,我實在的意思可只是要說,你一向是我真正的朋友,自從那天晚上,考坡菲先生頭一次把我帶回家來,你到柵欄門外去接我——自從那一天起,你就是我真正的朋友。」

坡勾提那方面的反應也並不慢。她把我抱起來,使出渾身的勁兒,摟了我一下,表示她批准了這個友好條約。我現在想,我當時對於這番談話的真正性質,只稍微有所領悟罷了;但是我現在卻確實相信,這番談話,是那個好心眼兒的人引的頭,她又是參與的。她所以這樣,只是因為,我母親喜愛說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坡勾提給她這種機會,就為的是好叫我母親能隨心所欲,瞎說一氣,從中得到安慰。坡勾提這個主意,很有效果,因為我記得,我母親那天一整晚上,都比較心神舒暢,不那麼憂煩焦慮了;坡勾提也不像先前那樣,對她察言觀色了。

我們吃完了茶點以後,把爐火的灰扒了,把蠟花兒也打了,我給坡勾提把講鱷魚的書念了一章,來紀念舊日的光景——這本書是她從她的口袋兒里掏出來的。我不知道,她從那回以後,是不是一直地老把這本書帶在口袋兒里——念完了,我們又談起撒倫學舍來,於是我的話題自然又轉到史朵夫身上去了,因為他是我最得意的話題。我們非常快活,那一晚,是我度過的那一類晚上最後的一晚;既然我的生命中那一章,度過那一晚就最後結束了,所以那一晚,永遠也不會在我的記憶里消逝。

差不多快十點鐘的時候,我們聽到有車輪子的聲音。於是我們都站起身來;我母親就急急忙忙地說,天已經很晚了,枚得孫姐弟又主張小孩子應該早睡,所以我也許頂好睡覺去吧。我吻了她一下,馬上拿着蠟燭上樓去了,跟着他們就進來了。我往樓上他們監禁我的那個臥室走去的時候,我當時那種幼小的心靈里只覺得,他們一進家,就帶來了一股冷風,把舊日的溫暖,像一根羽毛那樣,一下吹走了。

第二天早晨,我要下樓吃早飯的時候,覺得很不得勁兒,因為自從我犯了那次令人難忘的過錯以後,就一直沒再跟枚得孫先生照過面兒。但是事情既然拖不過去,我還是下了樓;不過下了三次,都是走到半路,又踮着腳尖折回了臥室的;三次之後,才到底硬着頭皮,來到了起坐間。

枚得孫先生正背着壁爐,站在爐前,枚得孫小姐就在那兒沏茶。我進屋子的時候,枚得孫先生目不轉睛地拿眼盯着我直瞧,但是卻一點要跟我打招呼的表示都沒有。

我當時有一陣的工夫,不知所措,過了那一陣,才走到他前面,嘴裡說,「請你饒了我吧,先生。我很後悔,不該做那樣事;希望你能大人不見小人的怪。」

「我聽到你說後悔,倒也高興,大衛,」他回答說。

他伸給我的那隻手,就是我咬的那一隻。我的眼光,不由得不往他手上那一塊紅疤上瞥去。但是我看到他臉上那種陰沉可怕的表情,我的臉就變得比他手上的疤還紅了。

「你好哇,小姐,」我對枚得孫小姐說。

「啊,唉!」枚得孫小姐只嘆了一口氣,把挖茶葉的小匙子伸給了我,就算是她的手。「你放多少天假?」

「一個月,小姐。」

「從哪一天算起?」

「從今天算起,小姐。」

「哦!」枚得孫小姐說。「那麼已經過了一天了。」

她就這樣,在日曆上計算放假的日子,每天早晨,都在一點不差的情況下,在日曆上划去一天。起初計算的時候,她總是鬱鬱不樂的,一直到十天,都是如此;但是到了兩位數字的時候,她就帶出前途有望的神氣來;時光更往前進展了,她還露出嬉笑歡樂的樣子來。

就在我回家的頭一天,我不幸把她給嚇了一大跳,雖然在一般情況下,她是不大容易犯這種毛病的。原來,我進了她和我母親正坐着的那個屋子,看見小嬰孩在我母親膝上(他只有幾個星期那麼大),我就很小心地把他抱了起來。枚得孫小姐突然尖聲叫起來,把我嚇得差一點沒把小嬰孩掉到地上。

「我的親愛的捷恩!」我母親喊道。

「可了不得啦,珂萊蘿,你看見啦沒有?」枚得孫小姐大聲喊道。

「什麼看見啦沒有,我的親愛的捷恩?」我母親說。「你說的是什麼?」

「他把小娃娃抄起來啦!」枚得孫小姐喊道,「這小子把小娃掛抄起來啦!」

枚得孫小姐嚇得腿都軟了;但是她卻使勁把腿一挺,一個箭步,躥到我跟前,把小娃娃搶到手裡。跟着她就發起暈來,暈得很厲害,大家沒法子,只好把櫻桃白蘭地給她喝下去。她的精神恢復了以後,對我莊嚴地下了一道命令,說不許我再碰小娃娃,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許。我那可憐的母親,我能看出來,雖然不同意她這種看法,卻不能不服服帖帖地對這個命令表示同意,她說:「毫無疑問,你對,我的親愛的捷恩。」

又有一次,我們三個人在一塊兒,這個可愛的小娃娃——因為我們是一母所生,我還是真愛這個小娃娃——又不知不覺地惹得枚得孫小姐大發了一頓脾氣。原來我母親正把小娃娃抱在膝上,瞧他的眼睛,一面瞧,一面說:

「衛!你過來!」我過去了,她又瞧我的眼睛。

這時候,只見枚得孫小姐把她穿的珠子放下來了。

「我說,」我母親溫柔地說,「他們兩個的眼睛完全一樣。我想,他們兩個都像我。他們兩個的眼睛,和我的一樣的顏色。他們兩個像得太出奇了。」

「你這都說的是什麼話,珂萊蘿?」枚得孫小姐說。

「我的親愛的捷恩,」我母親一聽她那句話的口氣那樣嚴厲,就有些怕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我看出來,小娃娃的眼睛和衛的眼睛完全一樣。」

「珂萊蘿!」枚得孫小姐說,同時怒氣沖沖地站了起來。「你有的時候,真糊塗到家啦!」

「喲,我的親愛的捷恩,」我母親不以為然地說。

「糊塗到家啦!」枚得孫小姐說。「除了你,別人誰還能把我兄弟的孩子和你的孩子比?他們一點也不像,他們絕沒有一點像的地方。不論從哪一方面看,都完全不一樣。我還是希望,永遠也別一樣才好。我不能坐在這兒,聽你胡這麼一比。」她說完了,大踏步出了屋子,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簡單言之,我是不入枚得孫小姐的眼的。簡單言之,我在那兒,是不入任何人的眼的,甚至於都不入自己的眼:因為,喜歡我的人,不敢表示出來喜歡我,而不喜歡我的人,卻明明白白地表示出來不喜歡我;所以我深切地感覺到自己束手束腳,笨手笨腳,呆呆板板,怔怔傻傻。

我感覺到,我叫他們不舒服也就和他們叫我不舒服一樣。如果他們在屋子裡一塊兒談話,而我母親本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我一進去,我母親臉上就要不知不覺地籠罩上一層焦慮的烏雲。如果枚得孫先生正在那兒頂高興的,我一進去,他馬上就不高興了。如果枚得孫小姐正在那兒大不高興,我一進去,她就越發不高興了。我當時很能了解到,我母親永遠是那個受氣的,她不敢和我說話,不敢對我表示慈愛,怕的是那樣一來,不但要把枚得孫姐弟得罪了,事後還要挨一頓訓。她不但永遠害怕她自己觸犯了枚得孫姐弟二人,她還永遠害怕我觸犯了他們,所以只要我一動,她就惴惴不安地看他們的眼色。這樣一來,我就決定儘量地躲着他們,免得招惹他們;因此,在那些冬天裡,我往往身上裹着我那件小大衣,坐在我那個慘然無歡的臥室里,數教堂的鐘一點一點地敲,死氣白賴地看書。

晚上,有的時候,我到廚房裡,和坡勾提坐一會兒。我在那兒,就覺得輕鬆舒坦,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但是我這兩種沒有辦法的辦法,他們起坐間裡的人,對哪一種也不贊成。在那兒那種統治一切、以折磨人為樂的大人先生,迫使我放棄了我能想出來的這兩種辦法。他們仍舊認為,要磨鍊我母親,決不能沒有我,既然他們要拿我來磨鍊我母親,就不能讓我躲開起坐間。

「大衛,」有一天,吃完了正餐,我正要像平常那樣,離開起坐間,那時候,枚得孫先生說,「我看到你的脾氣那麼擰,很不高興。」

「比牛還擰!」枚得孫小姐說。

我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只把頭低着。

「我說,大衛,在各式各樣的脾氣里,沒有比彆扭、倔強再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