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八章 偷得假期半日歡 · 1 線上閱讀

天還沒亮,我們就到了郵車停車的客店了(這個客店不是我那個茶房朋友待的那一個);到了那兒,店家把我帶到一個舒適的小臥室里;只見臥室的門上塗着「海豚」的字樣〔1〕。那家店家,讓我坐在樓下着得很旺的爐前,給我喝過熱茶,但是,我記得,我當時還是覺得很冷;所以我在「海豚」的床上躺下,把「海豚」的毯子蒙頭裹腦地蓋着,大睡其覺,覺得非常高興。

〔1〕 過去,英國客店的房間,沒有號數,而是各有名字。如莎士比亞《亨利第四》下部第2幕第4場裡,說到有叫「石榴」和「半月」的客店房間。哥爾斯密斯的劇本里,客店房間有叫「天使」,「羊羔」,「海豚」的。狄更斯的《雙城記》里說到一個叫「和諧」的房間。但狄更斯的時代,客店房間已有用號數的了。

雇腳的馬車車夫巴奇斯先生和我約好了,早晨九點鐘來接我。我八點鐘就起來了(因為夜裡沒睡多少覺,有些頭暈),還沒到約好了的時間,就預備停當了。他見了我的時候,他的態度,恰恰像我們上次分手以後,過了還不到五分鐘那樣;我到店裡,也只是要去兌換六便士的零錢,或者做那一類的事兒似的。

我的箱子搬上車了,我自己也攀上車了,車夫也坐好了,那匹懶馬,就用它向來的快慢,連人帶行李,一齊拉着走起來。

「巴奇斯先生,你的氣色真好,」我說,滿以為他聽到這個話一定喜歡。

巴奇斯先生只用袖頭兒把臉擦了一下,跟着往袖頭兒上瞧,好像他臉上的紅潤氣色已經擦下來一塊,他想在袖頭兒上面找一找似的;但是他對於我應酬他的那句話,卻沒作別的答覆。

「我把你的話給你傳過去了,巴奇斯先生,」我說;「我給坡勾提寫信來着。」

「哼!」巴奇斯先生說。

巴奇斯先生的樣子好像有氣似的,回答的口氣也很冷淡。

「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巴奇斯先生?」我稍微遲疑了一下問。

「怎麼沒有?」巴奇斯先生說。

「不會是話傳得不對吧?」

「話倒傳得不錯,也許傳得不錯,」巴奇斯先生說,「但是話傳完了,可沒有下文。」

我不懂他這個話是什麼意思,所以我就用探問的口氣把他的話重了一遍:「沒有下文,巴奇斯先生?」

「一去就再沒有消息,」他解釋說,同時斜着眼瞧我。「一去就再沒有回話兒。」

「原來還要回話兒呀?是嗎,巴奇斯先生?」我吃了一驚,瞪大着眼說。因為這是我從前沒想到的情況。

「一個人要是說他願意,」巴奇斯先生一面把眼光慢慢地又轉到我身上,一面說,「那就等於說,那個人等回話兒哪。」

「是嗎,巴奇斯先生?」

「可不,」巴奇斯先生說,同時把他的眼光又轉到馬耳朵上。「那個人,自從傳了那個話以後,就一直地在那兒等回話兒哪。」

「這個話你對她說來着沒有,巴奇斯先生?」

「沒—有,」巴奇斯先生哼的一聲說,跟着琢磨起來。「我哪兒有機會跑去告訴她這個話?我從來就沒跟她親口說上六個字。我是不能跟她說這個話的。」

「那麼你是不是要我替你說哪,巴奇斯先生?」我疑慮不定地問。

「你要是肯替我說,那你就說巴奇斯正在那兒等回話兒哪,」巴奇斯先生說,同時又慢慢地瞧了我一跟。「你就說——哦,叫什麼來着?」

「你是說她叫什麼嗎?」

「啊!」巴奇斯先生說,同時把腦袋一點。

「她叫坡勾提。」

「那是她的名兒?還是她的姓兒?」巴奇斯先生說。

「哦,那不是她的名兒。她的名兒叫珂萊蘿。」

「是嗎?」巴奇斯先生說。

他聽了這個話,好像找到了一大堆供他深思的材料似的,因此坐在那兒,有一會兒的工夫,又琢磨,又出神兒,做出要吹口哨兒的樣子。

「好吧!」他琢磨了半天,到底開了口了。「你就說,『坡勾提!巴奇斯正在那兒等回話兒哪。』她也許要說啦,『什麼回話呀?』那你就說,『我傳的那句話的回話兒呀。』她也許要說啦,『傳的什麼話呀?』那你就說,『巴奇斯願意』呀!」

巴奇斯先生一面教我那番用盡心計的話,一面還用胳膊肘兒拐了我一下,把我的腰都拐得怪疼的。他說完了那番話以後,又按着他的老規矩,把身子往前趴着,對於這個題目再沒提起;只過了半小時以後,從口袋裡掏出一段粉筆來,在車篷裡面,寫了「珂萊蘿·坡勾提」六個字——那顯然是把它當作一種私人備忘錄的了。

啊,我現在要回家了,而其實那個家卻又並不是家;我現在一路上所看到的光景,都使我想起從前那個使我快樂的家,而那種光景,卻又只像一個夢,而且是我永遠也不能再做的夢:這種種想法都使我心裡生出了一種異樣滋味,不知是苦是甜。從前我母親、我和坡勾提,我們三個人,在所有的各方面,都和一個人一樣,沒有任何人橫插在我們中間,我在路上,想起這種美景來的時候,覺得非常難過;因此,我當時是否願意回那個家,我現在不敢說;我當時是否寧願仍舊身留異地,和史朵夫廝守,而把那個家忘了,我現在也不敢說。話雖如此,我還是到了家了,並且一會兒就到了房前了。只見綠葉盡脫的老榆樹,都在淒涼的冬日寒風中把手臂亂扭,烏鴉舊居的殘窠剩巢,也隨着寒風片片零落。

車夫把我的箱子放在柵欄門那兒就走了。我順着園徑,往屋門走去,一面走,一面偷偷地瞧那些窗戶,每走一步,都害怕瞧見枚得孫先生或者枚得孫小姐,滿臉陰沉的樣子從這扇或那扇窗戶裡面出現。不過總算沒有人從窗戶那兒出現。我現在來到門前了,我知道天還沒黑以前,怎樣不用等敲門就可以把門開開的辦法〔2〕;所以,我就輕輕悄悄、戰戰兢兢地進了門裡。

〔2〕 指拉門栓兒一類的辦法而言。

我的腳踏進了過道的時候,我聽見我母親的聲音從那個老起坐間裡發出,那時候,我的腦子裡想起來的光景,如何又回到了我的嬰孩時期,只有上帝知道。她正在那兒低聲唱歌兒。我現在想,她所唱的,我還是嬰孩躺在她懷裡的時候,一定聽見過。歌兒的調子,對我說來,是生疏的,然而當時聽着,卻又那樣熟悉,使我心裡感情洋溢,好像和一個分別了多年的老朋友又見了面兒那樣。

我一聽我母親在那兒哼哼着唱,那樣寂寞,那樣若有所思,我就知道,一定只有她一個人在屋裡。於是我就輕輕地走了進去。只見她正坐在爐前,給一個小嬰孩吃奶,她還把那個小嬰孩的手舉到她的脖子那兒。她正低着頭瞧他,低聲對他唱歌兒。我原先想的果然不錯,因為就是她在屋裡,沒有另外的人和她在一起。

我和她搭話,她嚇了一跳,喊了一聲。但是她一瞧是我,就叫起她的親愛的衛,她的好乖乖來!她走到屋子中間,迎着了我,就跪在地上親我,又把我的頭摟在她懷裡靠那個小嬰孩蜷伏着的地方,把他的手舉到我的唇邊。

我巴不得我死了。我巴不得我心裡帶着當時那種感情就在那時候死了。那時候我進天堂,比我以後任何時候都更有份兒。

「這是你的小弟弟,」我母親說,一面擁抱撫摩我。「衛,我的好乖乖!我的可憐的孩子!」跟着她把我親了又親,又摟我的脖子。她正這樣的時候,坡勾提跑進來了,一蹦蹦到我們兩個身旁的地上,前後左右地在我們兩個身邊打轉,瘋了有一刻鐘的工夫。

好像她們沒想到我會來得這樣快,車夫到的時間,比平常早得多。好像枚得孫先生姐弟並不在家,往鄰居家串門子去了,晚上才回來。我從來沒盼望過,我還會有這樣的運氣。我從來沒想到,我們三個,還能有一天,沒有旁人打擾,待在一塊兒。我只覺得,好像舊日的光景又回來了。

我們一塊兒在爐旁用正餐。坡勾提本來要按照規矩,伺候我們,不過我母親卻不讓她那樣,叫她和我們一塊兒用飯。我用的是我自己的老盤子,上面畫的花樣是一條張着滿帆的棕色兵船。我不在家的時候,坡勾提把這個盤子一直不知道藏在什麼地方。她說,就是給她一百鎊錢,叫她把這個盤子砸了,她也不肯。我還用我自己那個刻着我的名字「大衛」的舊盂子,還有鈍得都切不下東西來的那把舊日的小刀子和那把舊日的小叉子。

我們吃着飯的時候,我認為那是對坡勾提談一談巴奇斯先生的好機會,所以我就談起來。但是還沒等到我把話都說完了,她就大笑起來,用圍裙蒙在臉上。

「坡勾提!」我母親說,「你這是怎麼啦?」

我母親想去把坡勾提的圍裙撩開,誰知道坡勾提笑得更厲害了,把圍裙往臉上蒙得更緊了;她像把腦袋裝在一條口袋裡一樣,坐在那兒。

「你這是幹什麼哪,你這個笨東西?」我母親大笑着說。

「哦,那個該死的傢伙!」坡勾提喊着說。「他想要跟我結婚哪。」

「他配你真再好也沒有的了。難道不好嗎?」我母親說。

「哦!我可不知道,」坡勾提說。「問我也是白問。就是他是個金子打的人,我也不要他。不論什麼人,我都不要。」

「要是那樣的話,那你為什麼不對他說明白啦哪,你這個可笑的東西?」我母親說。

「對他說明白啦?」坡勾提從圍裙縫兒往外瞧着說。「他對這件事,從來就沒跟我提過一個字。他這還得算知道好歹。他要是敢大膽對我提一個字,我不抽他的臉才怪哪。」

她自己的臉,就紅得很厲害,我還沒看見過她的臉、或是任何人的臉,有比她這回更紅的,我想,不過她每次一遇到不能自禁要發狂大笑的時候,她就又把臉蒙上一會。她這樣笑了兩三回以後,才接着吃起飯來。

我注意到,我母親雖然在坡勾提瞧她的時候,面含微笑,卻比以前更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了。我一開始就瞧出來,她改了樣兒了。她的面容仍舊很美,但是卻帶出受了熬煎、過於嬌嫩的樣子來。她的手也過於纖細,過於白嫩了,我覺得簡直像透明似的。但是現在我說的這種改變,還不是指這些方面,而是這些方面以外的。這種改變表現在她的態度方面。她的態度變得焦灼多慮,忐忑不寧。到後來,她把手伸出來,把它親熱地放在她那個老僕人的手上,說:

「親愛的坡勾提,你一時還不會去嫁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