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七章 在校的第一學期 · 5 線上閱讀

我跟他道謝。漢兩隻胳膊端着那些海味,靦腆羞澀,滿臉含笑地站在那兒;坡勾提先生並沒想法子把他端的東西找個地方放下,只看了看他,嘴裡說:

「我們因為風也順,潮水也合適,所以就坐着一條雙桅方帆小船兒,從亞摩斯到格雷夫孫〔12〕來了。我妹妹寫信告訴過我們你這兒的地點。她信上還說,要是我們到格雷夫孫,一定要上這兒來一趟,找一找衛少爺,替她請安、問好;再告訴他,家裡的人都非常平安。你知道,我們這次回去以後,馬上就要叫小愛彌麗寫信給我妹妹,告訴她,說我們見着你啦,你也和我們一樣,非常地平安。這樣,我們就叫這個平安整整轉了一個圈兒了。」

〔12〕 格雷夫孫在倫敦東南20英里泰晤士河岸上,為河濱港口。

坡勾提先生這句比方的話,我還是想了一下才明白了的。他的意思是說,他們把兩方面的消息都傳到了,消息轉了一個圈兒。跟着我熱誠地對他表示感謝,同時問道,我恐怕小愛彌麗也長了吧,跟我們一塊兒在海灘上撿蛤蠣殼兒和石頭子兒的時候,也不一樣啦吧?我問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一紅;我自己覺到了我臉上一紅。

「她越長越像個大姑娘了,一點不錯,越長越像個大姑娘了。不信你問他。」

坡勾提先生的意思是叫我問漢,只見漢也滿臉笑容,喜氣洋洋,胳膊上端着那些海味,直點腦袋,表示那個話完全不錯。

「她那個漂亮的小臉蛋兒就別提了!」坡勾提先生說,說的時候,他自己的臉蛋兒也放出光來,發起亮來。

「她的學問就別提了!」漢說。

「她寫的字就別提了!」坡勾提先生說。「黑烏烏的,和烏金墨玉一樣。再說,一個一個地那樣大,你不論在哪兒,都能清清楚楚地認得。」

坡勾提先生一想起他這個小寶貝兒來,那種心花怒放的勁兒,叫人看着,真可喜可愛。他現在好像又站在我面前了,他那毛烘烘的臉上,一片熱誠坦率,放出了得意、熱愛的快活光彩來,叫我都無法形容。他那雙老實誠懇的眼睛,也閃爍有光,火花四射,好像眼睛的深處,有光明的東西翻騰攪動似的。他那寬闊的胸膛,由於滿腔歡樂,所以起伏不止。他那雙有勁的大手,本來隨便鬆鬆地伸着,現在叫懇切熱誠的勁一激動,他就把雙手緊緊握起來。他說話要是遇到得表示強調的時候,他就把右臂一揮,讓我那樣一個小小的孩子看來,只覺得和一個特號的大鐵錘一樣。

漢也和坡勾提先生一樣地熱誠懇切。我敢說,他們如果不是因為史朵夫出人意料地進了餐廳而害起羞來,那他們一定還要講好些關於小愛彌麗的話的。原來那時候,史朵夫嘴裡哼着一個歌兒進了屋裡,看見我站在旮旯那兒和兩個生人談話,就打住了歌聲,說,「我不知道你在這兒,小考坡菲!」(因為平常接待客人,不在那兒)說完了,就從我們前面穿過了屋子,走出去了。

我現在說不出來,還是因為我有史朵夫這樣一個朋友覺得驕傲,才把他叫回來的呢?還是因為我想對他講一講我怎麼認識了坡勾提先生這樣一個朋友,才把他叫回來了的呢?不過,不管因為什麼,反正我當時卻很謙恭地說——天哪,雖然過了這麼些年,但是當時的情況,卻又重新在我面前全部出現——「請你別走,史朵夫。這是亞摩斯的兩個漁人——都是又和氣又實心眼兒的好人——他們是我那個看媽的親戚,現在從格雷夫孫特為到這兒來看我。」

「是嗎,是嗎?」史朵夫回過身來說。「能看見他們,我很高興。你們兩位好哇?」

他的態度從容大方——那是一種輕鬆、愉快的態度,裡面絲毫沒有大模大樣、盛氣凌人的成分——我一直到現在還是相信,他這種態度里,含有一種使人着迷的力量。我一直到現在還是相信,由於他有從容大方的儀態,輕鬆快活的性格,好聽的嗓音,清秀的面貌,優雅的身材,再加上(這是我的的確確知道的)天生一種吸引人的力量,所以他無論走到哪兒,身上老帶着一種魔力(有這種魔力的人並不多);對他傾倒,只能算是人類天生的弱點;對他抗拒,就得說是難上加難,沒有多少人能做到。我當時一看就知道,他們兩個多麼喜歡他,怎樣一剎那間就對他推心置腹。

「勞你的駕,坡勾提先生,」我說,「你們要寫信的時候,請你們告訴我家裡的人,就說史朵夫少爺對我非常地照顧;要是沒有他,我真不知道我在這兒該怎麼樣才好。」

「瞎說!」史朵夫說,一面大笑,「不許你對他們說這種話。」

「坡勾提先生,」我說,「如果史朵夫少爺到諾福克郡〔13〕或者薩福克郡去的話,碰上我也在那兒,那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他帶到亞摩斯去看一看你的房子,只要他肯賞光,我一定帶他去。史朵夫,你決不會看見過那樣好玩兒的房子。那是一條船改造的。」

〔13〕 和薩福克郡是鄰郡,為亞摩斯所在地。

「一條船改造的?真的嗎?」史朵夫說。「像他這樣堅實的使船的人,住船改造的房子,可就再合適也沒有了。」

「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少爺,」漢說,一面咧着嘴笑。「你這話一點也不錯,少爺。我的好衛少爺,這位少爺說的一點不錯。堅實的使船的!哈,哈!他一點不錯是個堅實的使船的!」

坡勾提先生也和他侄子一樣地滿心歡喜,不過他很謙虛,不像他侄子那樣鬧吵吵地接受這句對他個人奉承的話。

「呃,少爺,」他說,一面又鞠躬,又咯咯地笑,又把領巾頭兒往胸前的衣服里掖,「我謝謝你啦,少爺,我謝謝你啦。我在這一行里,不敢有半點鬆懈,少爺。」

「憑他怎麼有本事,也都只能那樣吧,坡勾提先生,」史朵夫說。他已經知道坡勾提先生的名字了。

「我敢出幾鎊錢跟你打賭,你在你那一行里也是這樣,少爺,」坡勾提先生說,一面把腦袋搖晃。「你一定也做得很好,一定也做得很好!我謝謝你啦,少爺。你這樣跟我一見面兒就不拿我當外人,我真感謝你。我這個人,看樣子粗粗剌剌,少爺;不過,你要明白,幹事兒可穩穩噹噹,至少我希望,幹事兒穩穩噹噹。我那個房子,並沒有什麼瞧頭兒,少爺;不過,你要是和衛少爺一塊兒到那兒去的話,那我們一定盡情地招待。我簡直地成了水牛兒了,一點不錯,成了水牛兒了,」坡勾提先生說。他這是說,他走得太慢,像蝸牛一樣。因為他每逢說完了一句話,都說要走,卻又不知怎麼又回來了。「我祝你們兩位健康,祝你們兩位快樂!」

漢的感情,也表示了共鳴,於是我們和他們在最熱烈的氣氛下分別了。我那天晚上,幾乎忍不住,要對史朵夫把美麗的小愛彌麗說出來。但是我卻又太害羞了,不好意思提她的名字,又非常怕史朵夫會笑話我,所以還是沒說。我記得,我把坡勾提先生說她長成了大姑娘那句話琢磨了又琢磨,還是帶着不安的心情琢磨的。不過我後來還是決定把那句話看作了瞎話兒。

我們沒叫別人看見,把海味,或者像坡勾提先生謙虛地說的那樣,把「提味的東西」,運到宿舍里,那天晚上大吃了一頓。但是特萊得卻沒能得到個快活的結果;他這個人太倒霉了,連和別人一樣吃完了東西不出毛病那一丁點福氣都沒有。原來他在夜裡,因為吃螃蟹鬧起病來——病得趴在床上都起不來了——他不但灌了大量的黑藥水,還咽了大量的藍藥丸。據頓浦爾(他父親是當大夫的)說,特萊得吃的那些藥,都能把一匹馬的身體吃壞了;他還挨了一頓棍子,被罰念六章希臘文《新約》,因為他不肯招認為什麼忽然得了病。

這半年裡,其餘的日子,在我的記憶里,只是一片混亂:裡面有我們每天生活里的掙扎和奮鬥;有漸漸逝去的夏天,漸漸改變的季候;有我們聞鈴起床的霜晨,聞鈴就寢的寒夜;有晚課的教室,燭光暗淡,爐火將滅;有晨間的教室,像專使人哆嗦的大機器一樣;有煮牛肉和烤牛肉、煮羊肉和烤羊肉,輪流在飯桌上出現,有一塊塊的黃油麵包,折角的教科書,裂了口子的石板,淚痕斑斑的練習簿;有鞭笞和用尺打;有剪髮的時候;有下雨的星期天;有豬油布丁;還有到處都潑了墨水的骯髒氣氛。

但是我記得:假期怎樣最初好像遙遙無期,過了很久還老像站住不動的小黑點那樣,後來才慢慢地朝着我們移動,才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大起來;我們怎樣先是一個月、一個月地數,後來又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數,後來又一天、一天地數。那時候,我怎樣害起怕來,惟恐我家裡的人不叫我,不讓我回家;史朵夫怎樣告訴我,說我家裡的人叫過我,我一定能回家,我聽了以後,又怎樣模模糊糊害起怕來,惟恐還沒回家,先把腿摔折了。放假的日子到底很快地改變了地位,由下下星期變為下星期,由下星期又變為這個星期,由後天變為明天,又由明天變為今天,又由今天白天變為今天晚上——於是我上了往亞摩斯的郵車,往家裡進發。

我在車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的時候,還是續續斷斷地夢見學校里所有這一切情況。但是,在我每次醒來的時候,我眼睛裡看到的,不是撒倫學舍的遊戲場,而是郵車窗外郵車所到的地方;我耳朵里聽見的,不是克里克先生狠毒地責打特萊得的杖聲,而是車夫輕快地打馬前進的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