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七章 在校的第一學期 · 4 線上閱讀

「他說的是,校長,他那個話沒有什麼可以糾正的地方,」麥爾先生在鴉雀無聲的靜默中回答說。「他說的是事實。」

「那麼,勞你的駕,請你當眾宣布一下,」克里克先生把腦袋往一邊歪着,把眼睛盯在全體學生身上亂轉,說,「我對於這種情況,在這以前,是否知道。」

「我的看法是,你沒有直接地知道,」他回答說。

「那麼,你這是說,我不知道了?」克里克先生說,「是不是,老先生?」

「我的了解是:你一向就老沒認為我的境遇好過,」那位助理教師說。「我在這兒是什麼情況,一直是什麼情況,你都瞭然。」

「你要是這樣說的話,那我的了解是,」克里克先生說,這時他的腦門子上的青筋又暴得比先更粗了,「你一向都完全看錯了,你把這個學校當作了救濟貧民的地方了。麥爾先生,請你另作打算吧,還是越快越好。」

「沒有比現在更好的了〔9〕,」麥爾先生站起來說。

〔9〕 英語諺語。

「好,老先生,我這兒給您送駕啦!」克里克先生說。

「那麼,我跟你告假啦,克里克先生,我也跟全體的同學告假啦,」麥爾先生說,一面向教室里全體的學生瞥了一眼,一面又輕柔地在我的肩上一拍。「捷姆·史朵夫,我對你,不希望別的,只希望將來有一天,你對於今天所做的事,會覺得可恥。眼下說來,我決不能拿你當朋友看待,不論對於我自己,也不論對於任何我關切的人,你都絕對不夠朋友。」

他又把手往我的肩上一拍,跟着把鑰匙撂在那兒,給接後任的人,拿起他的笛子和書桌里他那幾本書:他把他那一丁點兒財產夾在膈肢窩裡,走出學校去了。於是克里克先生通過屯蓋,對學生發表了一篇談話,對史朵夫表示感謝,因為他給撒倫學舍爭了面子,保存了體面(雖然手段也許得說激烈了一些);到末了,還和史朵夫握了握手。同時,我們大家就歡呼了三聲——至於為什麼歡呼,我不十分清楚;不過我當時想,一定是為史朵夫歡呼的,所以也跟着他們熱烈地喊了三聲;其實我心裡頭卻覺得很悽慘。克里克先生於是用手杖揍了特萊得一頓,因為他發現,特萊得不但沒歡呼,反倒因為麥爾先生走了,在那兒擦眼淚。他揍完了特萊得,就又回到了他的沙發那兒,再不就是床鋪那兒,再不就不定是哪兒,反正是他來的那兒吧。

現在只有我們學生在教室里了。我記得,我們大家當時都愣愣瞌瞌、呆呆傻傻地,你看我,我看你。我自己呢,因為在那天發生的事情里我是個禍首,所以,心裡非常後悔難過,老自己埋怨自己,本來不論怎麼樣,都要忍不住哭出來的;但是我想,如果我把使我難過的這種感情表現出來,那史朵夫(那時候,他不時地往我這兒瞧),會認為我對他不友好,或者說,對他不尊敬(因為從我們兩個年齡的差別,和我對他所抱的態度上看,這樣說更恰當),因此我才勉強把淚忍住。史朵夫很生特萊得的氣,說特萊得挨了兩下子,他很趁願。

可憐的特萊得,那時候已經經過了把腦袋趴在桌子上那一個階段了,正像平素那樣,大畫特畫起骷髏來,排遣悲愁;他現在聽見史朵夫說他,他就說,他挨了打,他才不在乎哪!反正麥爾先生受了欺負了。

「誰欺負他啦,你這個心軟的小妞兒?」史朵夫說。

「還有誰?就是你。」特萊得回答說。

「我怎麼欺負他啦?」史朵夫說。

「你怎麼欺負他啦?」特萊得反駁他說。「你叫他傷心,還把他的事由兒給他弄掉了。」

「叫他傷心?」史朵夫鄙夷地重念道。「我敢保,他傷心決不會傷到哪兒去。他的心,不像你的心那樣軟,我的特萊得小妞兒。至於他的事由兒——他這個事由兒可就太值錢了,是不是?——那你想,我能不寫信回家,能不設法給他點錢嗎,我的小妞兒?」

我們大家都認為,史朵夫這種打算,非常慷慨大方。他母親是個寡婦,很有錢,據人說,她兒子不論要她做什麼,她差不多都能聽。我們大家看到特萊得弄得這樣無言答對,都非常高興。我們看到史朵夫這樣高尚俠義,都把他捧到天上;特別是他很看得起我們,說他只是為了我們大家好,只是為了我們大家起見,才特意做了這件事;他這是絲毫不顧自己的利害,見義勇為,給我們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呢。

不過,我得說,那天晚上,我摸着黑說故事的時候,麥爾先生的笛聲,不止一次,嗚嗚地送到我的耳朵里;到後來,史朵夫到底倦了,我也上床睡下了;那時候,我只聽得,他的笛子又不知在什麼地方淒婉地吹起來,把我弄得十分苦惱。

但是,我得說,我看到史朵夫那樣隨隨便便,完全玩兒票的樣子,連書本都不用(我當時覺得,他好像什麼都會背),把麥爾先生教的學生接過幾個班來先教着,等新助理教師到來,我看到這種情況,就把麥爾先生忘了。後來找着了新教師了,他是一個文法學校〔10〕畢業的,他接手以前,先在校長的起坐間用了一餐,為的是好和史朵夫見見面兒。見了以後,史朵夫非常贊成這個新教師,告訴我們,說他有兩下子。這兩下子究竟表示多少了不起的學問,我也弄不清楚,不過既然史朵夫這樣說了,我也就跟着非常尊敬起這位新教師來,認為他一定學業優良,決不會有錯兒。不過他對我——我並不是說,我有什麼了不起,有應該叫人盡心的地方——卻永遠沒有像麥爾先生那樣盡心竭力。

〔10〕 文法學校,即中等學校,因在這種學校里要學拉丁文(及希臘文),以文法為重,所以叫文法學校。

在這半年的日常學校生活中,另外只有一件事,給了我深刻的印象,一直保留到現在。它的印象,所以保留到現在,是由於好幾方面的原因。

有一天下午,我們大家都正受了許多磨難,弄得一團亂糟,不可開交,克里克先生正在那兒亂抽亂打,只見屯蓋來到教室,用他平常那種洪亮的嗓門叫道,「考坡菲,有人找。」

跟着他就和克里克先生交談了幾句,像關於來找我的人是誰,在哪個屋子裡接見之類;我在他叫我的時候,早就已經按照規矩,站起來了,心裡不勝驚訝,只覺得要暈倒。他們交換完了意見以後,告訴我,叫我從後樓梯出去,戴上一件乾淨花邊兒〔11〕,然後到飯廳里去。我照着這些話辦了。我當時心裡亂撲騰,腳下直忙亂,那個激動勁兒,還是我那小小的年紀里向來沒有過的。我走到這個會客室門外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來的人也許是我母親吧(在這以前,我只想到枚得孫先生和枚得孫小姐),因此我放到門鈕上的手就又縮回來了,我站在門外,先嗚咽了一陣,才進了屋子。

〔11〕 指襯衫花邊而言,鑲在襯衫胸前露在外面的部分,流行於19世紀初期。

起初,我看不見屋裡有人。不過我覺得門後面好像有人在那兒推似的,我就往門後看去,一看,真沒想到,原來是坡勾提先生和漢,手裡拿着帽子,一面對我直彎腰鞠躬,一面又你擠我,我擠你,互相直往牆上擠。我見了他們,不覺笑起來;不過只是因為我見了他們,心裡喜歡,才笑起來,並不是因為看見他們那種可笑的樣子而笑。我們互相親熱地握手,我就笑了又笑,一直笑得我從口袋裡掏出手絹兒來擦眼淚才罷。

坡勾提先生(我記得,他這次來看我,自始至終,嘴就老沒閉上),看見我擦眼睛,覺得很不放心,就用胳膊肘拐了漢一下,叫他說幾句話。

「快別這樣,快別不高興,我的好衛少爺!」漢帶着他個人獨有的那種憨笑說,「你瞧,你又長了!」

「我長啦?」我一面說,一面擦眼淚。我說不上來我到底為什麼哭,不過我見了老朋友,不知怎麼,就不由自主,哭起來了。

「可不長了,我的好衛少爺。你看他是不是長了!」漢說。

「可不長了!」坡勾提先生說。

他們兩個對笑起來,因此我也笑了,於是我們三個一塊兒笑起來,笑得我又有要哭的危險。

「你知道我媽好嗎,坡勾提先生?」我說,「還有我那個親愛的、親愛的老坡勾提好嗎?」

「非常之好,」坡勾提先生說。

「小愛彌麗好嗎?格米治太太好嗎?」

「都非常之——好,」坡勾提先生說。

大家一時都想不起什麼話來說。坡勾提先生為了打破這一陣的靜默,就從口袋裡掏出兩個其大無比的龍蝦,一個其大無比的螃蟹,還有一大帆布袋子小蝦,把它們都摞在漢的胳膊上。

「你瞧,你在我們那兒住了那幾天,我們就知道你吃飯的時候,喜歡點提味的東西,所以這陣兒,不怕你見笑,給你帶了一點兒來。這是我那個老嫂子親手煮的,是她親手煮的。這是格米治太太親手煮的。不錯,」坡勾提先生慢慢地說。他抓住了這句話老說個不完,我想,那是因為他一時想不起別的話來說的緣故吧。「我對你說,這一點不錯,是格米治太太親手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