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七章 在校的第一學期 · 3 線上閱讀

麥爾先生,本來脾氣柔和之極,決不能有人把他和牛或熊聯起來想;但是,那天下午,那些學生鬧嚷得最凶的時候,卻令人想到牛或熊讓一千條狗又咬又逗的情況〔6〕。我現在還能想起來,麥爾先生把他那發疼的頭用兩隻瘦骨嶙峋的手支着,低低伏在桌子上,看着書本,令人可憐地盡力想進行他那膩煩的工作;他周圍就是一片喧嚷,那種亂法,足以把下議院的議長弄得頭昏目眩〔7〕。那些孩子們都從他們的座位上衝來衝去,和別的孩子們玩「搶位子」的遊戲。他們中間,有的大笑,有的高唱,有的高談,有的亂跳,有的嗥叫;又有的就把腳在地上亂蹭,把身子在麥爾先生身旁亂轉;咧嘴吐舌,擠眉弄眼;在他身後,在他面前,學他的怪樣子,學他的窮樣子,學他穿的靴子,學他穿的褂子,學他母親:總而言之,學他的種種一切。其實他們對於他這種種一切,本來應該體貼憐憫才是。

〔6〕 這是指逗牛或逗熊而言,18世紀盛行於英國。

〔7〕 英國下議院開會時,雖有人發言,卻沒人聽,大家隨便談笑、呼喊,且作雞鳴犬吠的怪聲。狄更斯在他的《博茲特寫集》的《國會速寫》里說,下議院那份亂勁兒,連斯米司斐爾得(倫敦地區)趕集的日子,或鬥雞盛行年代的鬥雞場,都比不過。

「別嚷嚷啦!」麥爾先生突然站了起來,用書往桌子上一拍,說道。「這都是什麼意思?真叫人沒法受。真治得人要發瘋。你們這些孩子,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我?」

他往桌子上拍的是我的書。我那時正站在他身旁,所以我順着他的眼光,往教室里四面看去:只見所有的學生,都不鬧嚷了,有幾個大吃一驚,另有幾個好像有些害怕,還有幾個就好像有些慚愧。

史朵夫的座位,安在那個長屋子裡對面最遠的那一頭兒。麥爾先生對着他的時候,他正在那兒背靠着牆,手插在口袋裡,逍遙閒立,同時把嘴唇撮着,好像要吹口哨兒那樣,看着麥爾先生。

「史朵夫少爺,別嚷嚷!」麥爾先生說。

「你自己先別嚷嚷!」史朵夫說,同時臉上一紅。「你這是跟誰說話哪?」

「坐下,」麥爾先生說。

「你自己先坐下,」史朵夫說,「不要亂管別人。」

有的學生哧地一笑,還有的拍手叫好;但是大家一看麥爾先生的臉那樣蒼白,一下都靜下來;有一個孩子,本來從麥爾先生身後面突然闖出,要學他母親來着,一看這樣,也中途變卦,假裝着要修一修筆。〔8〕

〔8〕 從前用的墨水筆是鵝翎兒做的,極易磨損,時時需用小刀修理。

「如果,史朵夫,你認為我不知道,你在這兒對每個人有多大影響,」他把手放在我的頭上,並沒想到他是在那兒做什麼(我想)——「或者你認為,我沒看見,在剛才這幾分鐘裡,你都怎樣嗾使比你小的學生,來做一切侮辱我的行動,那你就錯了。」

「我眼裡根本就沒有你,心裡也一點也沒想到你,」史朵夫冷靜地說;「所以,像實際的情況那樣,根本就無所謂錯不錯的問題。」

「你借着你在這兒得寵的地位,少爺,」麥爾先生接着說,同時嘴唇顫抖得非常厲害,「來侮辱一個紳士——」

「一個什麼?——他在哪兒?」史朵夫說。

鬧到這兒,忽然聽見有人大聲喊道,「史朵夫,還要臉不要?太不像話啦!」那是特萊得。麥爾先生叫他不要多嘴,馬上把他的話堵回去了。

「——侮辱一個運氣不好的人,少爺,侮辱一個從來一丁點兒都沒得罪過你的人,而憑你這樣年紀,這份聰明,又完全知道,這個人不應該受侮辱,」麥爾先生的嘴唇越來越顫抖地說,「所以你這種行為,又卑鄙、又齷齪。你要坐就坐,不要坐就站着,隨你的便兒好啦,少爺。考坡菲,你往下背你的功課吧。」

「小考坡菲,」史朵夫從教室那一頭往前走來說,「你先等一等。我要把話跟你一下都說明白了,麥爾先生。要是你竟敢說我卑鄙、齷齪這一類的話,那你就是一個大膽無恥的叫花子。你本來一直地就是一個叫花子,這是你知道的;不過你現在說了這種話,那你就是個大膽無恥的叫花子。」

我弄不清楚,當時史朵夫是不是想動手打麥爾先生,也弄不清楚,當時麥爾先生是不是想動手打史朵夫,也弄不清楚,當時是不是兩方面都有動手的意思。我只看到,全校的學生,都呆若木雞地定在那兒了。原來克里克先生在學生中間出現了,身旁站着屯蓋;同時克里克太太和克里克小姐,就好像嚇壞了的樣子,從門口那兒往裡瞧。麥爾先生這時候,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捂着臉,有一會兒的工夫,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麥爾先生,」克里克先生說,一面用手搖晃麥爾先生的肩膀:克里克先生本來是啞嗓子,但是這一次說的話,卻清清楚楚地能聽得見了。因此屯蓋認為,沒有把他的話重複的必要。「我想,你知道你自己是什麼身份地位吧?」

「知道,校長,我知道我是什麼身份地位,」那位助理教師回答說,同時把臉仰起,把頭搖晃,很激動地把手直搓。「知道,校長,知道,我—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份地位,校長。我—我—倒希望校長早一點就想到了我,那—那—就是更大的恩德了,校長,那就是更大的公道了,校長;那就可以使我免去許多麻煩了,校長。」

克里克先生一面拿眼瞪着麥爾先生,一面扶着屯蓋的肩膀,用腳踏着靠他頂近的一條凳子,在桌子上坐下。麥爾先生仍舊搖頭,搓手,仍舊非常地激動。克里克先生從他現在這個寶座上又瞪了麥爾先生一會兒,才把眼光轉到史朵夫那兒,問道:

「好啦,既然麥爾先生不肯屈尊,告訴我是怎麼回事,那麼你,老弟,告訴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史朵夫有一會兒的工夫,對於這個問題避而不答。他只帶着鄙夷和憤怒的樣子看着他的對手,卻一言不發。我記得,即便在那一剎那的工夫里,我都不由要覺得,他在儀表方面,真秀雅之極,而麥爾先生和他相形之下,真形穢貌寢。

「我只問,他說我得寵,是什麼意思?」史朵夫後來到底開了口說。

「得寵?」克里克先生重複說,那時候,他腦門子上的青筋一下暴了起來。「這個話是誰說的?」

「他說的,」史朵夫說。

「那麼,老先生,我跟你請教,你這個話是什麼意思?」克里克先生看着他的助理教師,怒氣沖沖地問。

「我的意思,校長,也就是我說的那樣,」麥爾先生低聲回答說,「學生裡面,不論是誰,都不應該利用他得寵的地位來寒磣我。」

「寒磣你?」克里克先生說。「我的天!我請問你,你這位叫什麼來着的先生,」說到這兒,克里克先生把兩手連手杖一齊往胸前一抱,把眉頭一皺,皺得他那兩隻小眼睛幾乎都眯成兩條縫兒了,「你說『得寵』這個話的時候,你是不是對我還尊重,對我,老先生,」他說到這兒,把腦袋衝着對方往前使勁一探,跟着又往後一縮,「對一校之長,對你的東家,是不是還尊重?」

「我應該承認,我那句話是說得不大好,」麥爾先生說。「我剛才要是頭腦冷靜,我就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了。」

說到這兒,史朵夫插嘴說:

「他還說我卑鄙,說我齷齪,跟着我也就叫起他叫花子來。如果我的頭腦冷靜,我也許也不會叫他是叫花子的。不過我叫啦,有什麼罪名,我都認着。」

我當時大概並沒想到有什麼罪名要認;我只覺得,史朵夫這番話說得很漂亮,很大方,使我興奮得臉上又紅又熱。這番話對於別的學生,也發生了影響,因為他們中間,哧哧嚓嚓地騷動了一下,雖然他們都沒有大聲說話的。

「我真沒想到,史朵夫——不過你這樣直話直說,倒也給你作臉,」克里克先生說,「一點不錯,倒也給你作臉——但是我可得說,我真沒想到,少爺,你會把這種字眼兒,用在撒倫學舍費錢用來的人員身上。」

史朵夫笑了一笑。

「那不能算是回答了我問你的話呀,少爺,」克里克先生說。「我對你期望的,史朵夫,比那個要多得多。」

如果麥爾先生和這個清秀的少年相形之下,在我眼裡,顯得形穢貌寢,那麼克里克先生和他比起來,醜陋到什麼程度,就更難說了。

「你問問他,是不是敢不承認我那個話,」史朵夫說。

「不承認他是個叫花子,史朵夫?」克里克先生喊道。「那麼,他都在哪兒乞討過?」

「即便他自己不是個叫花子,他最近的親人可的的確確地是個叫花子,」史朵夫說,「那和他自己是叫花子有什麼分別?」

史朵夫對我瞅了一眼,同時麥爾先生的手,輕輕地在我的肩頭上拍打。我滿臉羞暈,滿心慚愧,抬頭看去。但是麥爾先生卻把眼盯在史朵夫身上。他仍舊很溫柔地用手拍着我的肩膀,但是他的眼卻看的是史朵夫。

「校長,既然你期望我得把替自己辯護的理由說出來,得表明我到底是什麼意思,」史朵夫說,「那我就說啦:他媽住在布施庵堂里,靠施捨過日子。」

麥爾先生仍舊拿眼看着史朵夫,用手輕柔地拍着我的肩膀,自己對自己打着喳喳兒說(如果我沒聽錯了):「這個話不錯,我也那樣說。」

克里克先生惡狠狠地緊皺眉頭,好不容易地做出一副講禮貌的樣子來,對着他的助理教師說:

「現在,麥爾先生,這位少爺說的話,你都聽見啦吧?勞你的駕,請你在全校的學生面前,宣布一下,他說的話,究竟是、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