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七章 在校的第一學期 · 2 線上閱讀

史朵夫繼續保護我,是對我幫助極大的朋友。因為凡是他所寵愛的人,沒有人敢去囉唆。他卻並沒能——至少他並沒有——保護我,叫我不吃克里克先生的苦頭,雖然克里克先生對我非常嚴厲。不過每逢遇到我受的待遇壞得出乎尋常的時候,他老跟我說,我應該有點和他一樣的骨頭,要是他是我,他就決不能受那一套。我認為,他這個話,就是為的鼓勵我,於是就認為那就是對我非常好。克里克先生對我那樣嚴厲,卻也有一樣好處——不過也只有這一樣好處。原來他在我坐的凳子後面往來巡邏,要找我的時候,老討厭我背的那個牌子礙他的事。因此不久他就把那個牌子給我摘了,那個牌子就從那時再不見了。

有一天,發生了一件偶然的事,使我和史朵夫的友誼更加牢固起來。這件事的發生,引起了我很大的驕傲,給了我很大的滿足,雖然有的時候,也引起了一些不便。原來有一次,他在操場上,不惜屈尊就教跟我談話,那時候,我冒昧地說,某個人,也許是某件事——我現在記不得還是人,還是事來了——和《派里格倫·皮克爾》里的某個人或某件事一樣。他當時也沒說什麼,但是晚上我要上床睡覺的時候,他卻問,我是不是把那本書帶到學校里來了。

我說我沒帶那本書到學校里來,跟着告訴他,說我怎樣看過那本書,還看過我前面說過的那些書。

「你看了這些書,還記得不記得?」史朵夫說。

「哦,記得,」我回答說,「我的記性很好。這些書,我相信,我記得很清楚。」

「那麼,咱們這麼辦吧,小考坡菲,」史朵夫說。「你給我講一講那些書里的故事好啦。我晚上,睡得早了,老睡不着,早晨又經常醒得早。咱們一本一本地來好啦。咱們就把這些書照着說《天方夜譚》那樣說〔3〕好啦。」

〔3〕 《天方夜譚》里的女主人公什希拉查得,每天晚上給波斯王說一段故事,後來波斯王才不殺她,永遠為後。

我聽到他這種安排,真是受寵若驚。我們當天晚上就把這種辦法實行了。在我講這些故事的時候,我都把我愛好的那些作家糟蹋到什麼田地,我當然說不出來,我也不願意知道。不過,我對於他們,都抱有深深的信心;我還完全相信,只要我講,我會用樸素、真誠的態度講;這種種情況,也發生了很好的效果。

這件事的壞處是:我到了晚上,往往想睡,再不,提不起精神來,不願意再說下去;這樣一來,講故事就成了一件苦差使了;不過卻又非說不可,因為惹史朵夫不喜歡,使他失望,當然是絕對做不得的。早晨也是這樣,我本來就沒睡好,很想再睡一個鐘頭,卻被叫醒,在起床鈴響以前,非要像什希拉查得王后一樣不可,說一段很長的故事,這也是使人無可奈何的事。不過史朵夫卻很堅決,他對我的報答就是在算術習題和別的練習以及任何對我太難的功課方面幫助我;所以,像他說的那樣,我在這件事裡,並不吃虧。不過我也要給自己說句公道話。我給他說故事,並非出於私心,並不是為了個人利害,也不是因為我怕他。我敬他、愛他,是出於至誠的,而他肯讓我敬他、愛他,那在我就是求之不得的了。我把他讓我敬他、愛他這種情況,看得非常寶貴,所以我現在回憶起這些瑣細來,還覺得心疼難過呢。

史朵夫待我也很周到、很體貼;他這種周到、體貼,有一次表現得特別突出,使我疑心,可能在特萊得和其餘的同學心裡,都起了一種聞香不到口的感覺。原來坡勾提答應寫給我的信,在這學期剛過了幾個星期就寄來了——我收到那封信,真如獲至寶——不但信寄來了,跟着信一塊兒來的,還有好些橘子,圍成一圈,中間放着一大塊點心,另外還有兩瓶櫻草酒。這幾樁寶貝,我理所當然地,都交給了史朵夫,求他隨便處理。

「現在,小考坡菲,你聽我說好啦,」他說,「這個酒留着你說故事的時候給你潤嗓子吧。」

我聽他這樣一說,羞得臉都紅了。我要表示我的謙虛,就求他不要往那方面想;不過他卻說,他注意到,我的嗓子有的時候啞——破不拉的,這是他用的字眼——所以這個酒,一點一滴,都得用來給我潤嗓子。因此,這兩瓶酒,就鎖到他的箱子裡,由他親自倒在一個小瓶里;他認為我需要這種東西來恢復氣力的時候,就讓我用一根插到軟木塞里的細管兒往外吸。有的時候,為了使這個酒發揮最大的特效,他還親自動手,把橘子汁擠到酒里,再不就把薑末攪在裡面,再不就把薄荷精滴進去幾滴。我雖然不敢說,這樣一來,酒的味道更好了,也不敢說,一天裡面,在睡覺以前最後喝一點這個,在起床以後最先喝一點這個,是最能開胃的東西,但是我還是懷着非常感激他的心情把這種摻兌的東西喝了,而且對於他的關照十分知情。

我只覺得,我說《派里格倫》好像說了好幾個月,說別的故事,又說了好幾個月。我敢說,我們這個組織,決沒有因為故事接不上而鬆了勁的時候;那兩瓶酒,也差不多和故事一樣地延續了很久。可憐的特萊得——我多會兒想起這個孩子來,我就多會兒很奇怪地忍不住又要發笑,又要落淚——一般說來,有些像我的幫腔的:遇到故事裡有使人可樂的地方,就假裝着笑得前仰後合;遇到故事裡有使人震驚的地方,就假裝嚇得不知怎麼樣才好。他這種情況,往往使我的敘說中斷,不能繼續。我記得,我說到吉爾·布拉斯的經歷的時候,一提到西班牙的衙役頭子〔4〕他就假裝着嚇得什麼似的,怎麼也不能叫他的牙齒不着對兒廝打;這就是他最開心的玩笑。我記得,我說到吉爾·布拉斯在馬德里遇到了強盜的大頭目〔5〕的時候,這位好開玩笑的孩子,就假裝着嚇得全身哆嗦,因而不幸叫克里克先生聽見了(因為那時候,克里克先生正在穿堂那兒巡邏),說他擾亂宿舍秩序,給了他一頓好抽。

〔4〕 西班牙的衙役頭子,是《吉爾·布拉斯》中常出現的人物。他可以隨便抓人,隨便加刑,作福作威,為人所畏。

〔5〕 《吉爾·布拉斯》第1卷第3章里說,主人公誤遇盜匪,被脅為盜,後乘機脫逃,過了幾年,又於馬德里遇到該盜幫的大頭目,發現他已做了官。

如果我的性格里,本來就有一些耽於空幻、富於夢想的成分在內,那這種成分,因為摸着黑兒說了那麼些故事,更得到了發展;所以,從這一方面說來,這件事對於我,可以說沒有什麼大好處。但是我在我那個寢室里,成了一個大家喜歡的愛寵;我的年紀雖然最小,而卻有這種本領,在學生中間宣揚開來,引得大家對我注意;這種種情況刺激了我,使我努力前進。在一個完全用暴虐殘酷的辦法辦的學校里,不管主持的人是不是大笨蛋,反正學生都不會學到多少東西。我相信,我這群同學,和現在任何學校里的學生一樣,都學不到知識。他們整天價挨打受罰,哭還哭不過來,疼還疼不過來,哪裡還顧得學習。他們什麼也學不好,這也就像一個人,整天價受折磨、受苦難,愁煩憂慮,什麼事也做不好,正是一樣。但是我自己那一點點的虛榮心和史朵夫給我的幫助,卻不知怎麼,鞭策了我,使我向前;並且,他雖然在挨打受責那一方面,沒給我多大幫助,但是卻在我在那兒待的那個時期里,使我成了那一群孩子中間的一個例外,因為我還是持續不斷地拾得了一點學問的餘瀝。

在這一方面,麥爾先生給了我很大的幫助。他一直地喜歡我,使我一想起來就覺得感激。我看到,史朵夫經常存心糟蹋他,一有可以使他傷心的機會,就決不放過,還嗾使別人招他傷心:這種情況,使我覺得很難過。這種情況,還有一個很長的時期,使我越來越不安:因為我對史朵夫,既然什麼話都不隱瞞,也就像我有了點心或者任何好吃、好用的東西,不肯隱瞞一樣,所以我不久就把麥爾先生帶着我去看那兩個老太婆那件事對他說了,我心裡老嘀咕,惟恐史朵夫把這件事翻騰出來,用它作話把,來揭麥爾先生的短。

我剛到倫敦那一天,麥爾先生把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傢伙領到了布施庵堂;在笛聲的嗚咽中吃早飯,在孔雀翎下睡着了;這件事兒會有什麼後果,我敢說,我們中間,不論是誰,都沒想到。但是我到布施庵堂去那一趟,卻真有預料不到的後果,而且,以這件後果的本身而論,還是嚴重的後果。

有一天,克里克先生因為不舒服,沒到教室里去,歡樂的氣氛當然在全校里到處洋溢。因此,那天早晨做功課的時候,鬧嚷的聲音很大。那些孩子們,一旦脫出樊籠,可以隨心所欲,就很難加以約束;雖然大家都怕的那個屯蓋,拖着他那條木頭腿,到教室里來過兩三次,把鬧得最厲害的那幾個學生的名字都記下來了,也並沒能把鬧嚷的聲音壓下去,因為學生都知道,不管他們鬧不鬧,反正明天那一頓揍是挨定了的,所以毫無疑問,他們都認為,現在得樂且樂,是最好的辦法。

那天本來應該只有半天課,因為是星期六。但是如果大家都到遊戲場上去玩,那他們的聲音就要把克里克先生吵得不得安靜了;同時,天氣又不好,出去散步也不適宜;因此他們下午把我們都拘在教室里,給了我們一些專為那一天做而卻比平素輕省的功課。那天是夏浦先生出去燙假髮的日子,所以只有麥爾先生一個人在教室里看着學生,因為凡是苦差,不論什麼,都是他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