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六章 識人更多 · 2 線上閱讀

「你帶了多少錢來,考坡菲?」他對我的情況下了這樣的考語以後,帶着我到一邊,問我。

我告訴他,說我帶了七個先令來。

「你頂好把錢交給我,我替你收着,」他說。「至少是,你願意的話,你就交給我。你要是不願意,就不必。」

他這番好心,我豈有辜負的道理,所以我當時就急忙把坡勾提給我的那個錢包打開了,把裡面的錢,揪着錢包底兒,都抖摟在他手裡。

「你這陣兒想不想買什麼東西?」他問我。

「謝謝你,這陣兒不想買,」我回答他說。

「你要是想買什麼,你就買好啦,」史朵夫說。「你想買,儘管說。」

「謝謝你,不想買,學長哥,」我把前面的話重複了一遍。

「也許你一會兒就願意花一兩個先令,買一瓶紅醋栗酒〔3〕,放在宿舍里?」史朵夫說。「你和我住在一個屋子裡,你知道吧?」

〔3〕 這是英國本地造的葡萄酒一類的酒。

我以前毫無疑問,並沒想到買酒,不過我卻說,「不錯,我願意買。」

「很好,」史朵夫說。「我想,你也許願意再花一個先令什麼的,買杏仁糕吧?」

我說:「不錯,那我也願意買。」

「再花一個先令什麼的買餅乾,再花一個先令什麼的買水果,好不好?」史朵夫說。「我說,我的小朋友,要真這樣,可得說是不會過日子了!」

我看見他笑,也跟着一笑,其實我心裡頭卻正有點七上八下的呢。

「好吧!」史朵夫說,「咱們得盡力地叫這個錢多買點東西;要緊的就是這個。我一定盡我的力量照顧你。我能隨便到學校外面去。我可以把啃的東西偷偷地運進來。」他說完了,就把錢放在他的口袋裡,同時好心好意地告訴我,叫我放心,說他要小心在意,使我的錢在他手裡不出錯兒。

如果那樣就算得是「不出錯兒」,那就得說他說到做到,但是我心裡卻正嘀咕,惟恐他那種做法差不多是大錯而特錯呢。因為我害怕他把我母親給的那兩枚半個克朗統統都給糟蹋了——雖然我保留了包錢的那張紙,那是我保存下來的無價之寶。

我們上樓睡覺的時候,他把那七先令買的東西,全拿出來了,擺在我那個有月亮照着的床上,嘴裡說:

「你來瞧,小考坡菲,都買來了,簡直地賽過了皇家的筵席!」

像我那樣年紀,又有他在旁邊,讓我親自作主人張羅客人,那在我簡直地是不可思議的。我一想到這種情況,我的手就都哆嗦起來。我請他幫我的忙,替我作主人:我這種請求,經過在那個寢室里的人一致地附議之後,他接受了,跟着就坐在我的枕頭上,把啃的東西分給大家吃——我得說,分得非常公平——又用一個不帶腿兒的杯子(那是他自己的東西),把紅醋栗酒分給大家喝。我呢,就坐在他左邊,其餘的人就圍着我們,有的坐在最近的床上,有的坐在最近的地上。

我記得很清楚,我們當時坐在那兒,嘁嘁喳喳地說話:我應該說,他們嘁嘁喳喳地說,我恭恭敬敬地聽。月光從窗戶那兒射到屋子靠邊兒的地方,在地上映出另一個朦朧幽淡的窗戶來。我們大家絕大部分都隱在暗處,只有史朵夫要在桌子上找東西、把火柴蘸到磷匣里〔4〕的時候,才有一道青光,忽然一亮,但是一亮之後,馬上就又滅了。我們既然都在暗中,宴會又是秘密進行的,我們不論說什麼又都老是嘁嘁喳喳的,所以我現在想來,當時那種神秘的感覺,又不知不覺地向我襲來,因此,我又帶着莊嚴、敬畏的心情,聽他們告訴我這個那個:這種種情況,現在想起來,還如在目前,使我很高興;特萊得假裝着說,在旮旯那兒看見有鬼,又使我害起怕來(雖然我假裝着笑)。

〔4〕 在19世紀前半葉,火柴尖兒上蘸有硫磺或者別的容易着的東西,另外有磷,盛在小匣或者小瓶里,要點火柴的時候,把火柴頭往磷匣里一蘸,火柴就着了。

我聽到關於學校本身和學校各方面的種種情況。我聽他們說,克里克先生並不是無緣無故就自命為韃靼的;做教師的沒有比他再嚴厲、再苛刻的了;他活了這麼大,天天就會橫三豎四、亂抽亂打,在學生中間,和一個騎兵一樣,橫衝豎撞,毫無顧惜地揮鞭舞杖;他除了打人,別的一概不懂,連學校里成績最壞的學生都比他的知識多一些(這是史朵夫說的)。多年以前,他本來是在南鎮〔5〕上販賣啤酒花的小買賣人,後來大賠特賠,把他太太的錢也都折騰光了,才幹起教書這一行來。他們告訴了我這些話,還告訴了我許多別的話。我真納悶兒,不知道他們都是怎麼知道的。

〔5〕 原文The Borough,即倫敦泰晤士河南岸的色則克地區,為工廠等所在地。

我又聽他們說,那個安假腿的人叫屯蓋。他是一個脾氣倔強的蠻傢伙,從前幫着克里克先生做啤酒花生意;據學生們揣測,因為他是給克里克先生做事把腿弄斷了的,他又替克里克先生幹了不少骯髒事兒,知道他的底細,所以克里克先生才把他帶到學校里來。我又聽他們說,全校除了克里克先生以外,連教師帶學生,他都認為是生來就和他作對的仇人。他整天價不會別的,就是愛尖酸刻薄、使壞害人。我又聽他們說,克里克先生有一個兒子,和屯蓋不投緣。他本來在學校里幫着教學。有一次,因為克里克先生責罰學生,太殘酷了,他曾勸過他父親;大家還揣測,他父親待他母親不好,他也反對過。由於這種種原因,克里克先生就把他趕出家門去了。從那時候以後,克里克太太和克里克小姐,就老鬱鬱不樂。

但是克里克先生的故事,我聽到了覺得頂驚奇的是:學校里,有一個學生,他從來不敢碰一碰,而那個學生就是史朵夫。別人這樣說的時候,史朵夫自己也承認了;他還說,他倒是想看一看克里克先生到底敢不敢碰他。一個脾氣柔順的學生(不是我)問他,要是克里克先生真敢的話,他怎麼辦?他聽了這個話,先特意把火柴在磷匣里蘸了一支照着,然後才回答。他說,壁爐擱板上老放着一個七先令六便士買的墨水瓶,克里克先生要是敢碰他一碰,那他就用那個墨水瓶,朝着他的腦袋砍;先把他一下打趴下,再說別的。我們聽了這話,都摸着黑兒坐在那兒,有很大一會的工夫,連大氣都不敢出。

我又聽說,夏浦先生和麥爾先生的薪水都少得可憐。吃正餐的時候,克里克先生的飯桌上如果又有熱菜,又有冷菜,夏浦先生老得自己識相,說他喜歡吃冷菜〔6〕。這個話,史朵夫也說不假,因為學生里,只有他一個人是起坐間寄宿生〔7〕。我又聽他們說,夏浦先生的假髮,戴起來並不合適;他對於假髮,很可以不必那樣「臭美」,另有人就說,很不必那樣「覺得怪不錯的」——因為他自己的紅頭髮,清清楚楚地在腦袋後面露着。

〔6〕 冷菜多半是上一頓飯剩的。

〔7〕 這種寄宿生,享有跟校長用飯及其他別的學生沒有的權利。

我又聽說,有一個學生,他爸爸是開煤鋪的。他上學就為的是折煤賬;因此同學都管他叫「貨物交易」或者「實物交易」;這是從算術書里挑出來的字眼兒,用來說明這種安排。我又聽說,克里克先生喝的啤酒,是從學生的家長那兒硬搶來的,吃的布丁,也是向家長強攤派的。我又聽說,全校的學生,都認為克里克小姐愛上了史朵夫了。我現在覺得,我當時坐在暗中,想到史朵夫的聲音那樣好聽,面孔那樣好看,態度那樣大方,頭髮那樣鬈曲,那我當然認為,克里克小姐愛上了他是很在情理之中的。我又聽說,麥爾先生這個人並不壞,只是名下連六個便士都不剩;他母親,老麥爾太太,毫無疑問,窮得和約伯〔8〕一樣。我當時曾想到我那一次在那個老太太家裡吃早飯的情況,聽見她好像說「我的查理」的情況,不過我對於那種情況,卻一個字沒提,這是我現在想起來引以為慰的。

〔8〕 《舊約·約伯記》里說約伯本為富人,篤信上帝,上帝欲試其真誠與否,故降災難,使他一無所有。

他們說了這些故事,還說了許多別的故事,因此故事還沒說完,東西卻早已經吃完了。客人中的大多數都在吃喝完了以後就上床睡去了;只有我們這幾個,已經脫去一半衣服,還坐在那兒,有的人說,有的人聽,不過到後來也上床睡覺去了。

「夜安,小考坡菲,」史朵夫說。「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顧你。」

「你太好了,」我很感激地回答說。「我先謝謝你啦。」

「你沒有姐姐妹妹什麼的吧?」史朵夫打着呵欠說。

「沒有,」我回答說。

「那真可惜了兒的了,」史朵夫說。「你要是有個姐姐妹妹什麼的,那我想,那她一定是個又漂亮、又羞怯怯、眼睛像兩灣子水兒似的小姑娘。我一定非跟她認識認識不可。夜安吧,小考坡菲。」

「夜安,學長哥,」我回答說。

我上了床以後,還老琢磨他;我記得,我還支起身子來,看他躺在月光映射着的床上,把清秀的臉兒仰着,把頭從容舒適地枕在胳膊上。在我眼裡,他是一個極有力量的大人物,我心裡所以老想着他,那就是惟一的原因。在月光下,尚未揭露的未來,還沒在他身上模模糊糊地透露;在我那天夜裡夢中遊逛的花園裡,他前進的腳蹤,也還沒影影綽綽地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