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章 被遣離家 · 4 線上閱讀

只見這所房子,有一溜一模一樣的小黑門,門的一邊有一個菱形方塊玻璃格子窗戶,門上面,也有一個菱形方塊玻璃格子窗戶。撒倫學舍的教師,把這樣一個門的門栓兒拉開了以後,我們就進了這幾個貧苦的老婦人之中的一個住的小屋子。只見這個老婦人,正在那兒吹火,要把一口小小的深鍋燒開。她本來拿着吹火管跪在那兒吹,看見了教師,就不吹了,嘴裡叫了一聲,我聽起來好像是「我的查理」似的。但是她看見我也進來了,就站了起來,搓着手,略帶舉止錯亂的樣子,行了個半屈膝禮。

「請你給這位少爺熱一熱早飯,成不成?」撒倫學舍的教師說。

「成不成?」那個老太婆說。「當然成,那有什麼不成的?」

「夫畢孫太太今兒怎麼樣?」教師問,一面往坐在壁爐前面一把大椅子上另一個老太婆那兒看去。只見那個老太婆身上一層一層地摞了那麼些衣服,我當時沒把她錯當作一捆東西而坐在她身上,直到現在,我還覺得要謝天謝地。

「啊,不好哪,」頭一個老太婆說。「今兒她的病又重了。壁爐里的火,要是玩兒完了,不管是怎麼玩兒完的,反正只要玩兒完了,那她也非跟着一塊兒玩兒完了不可〔12〕,決沒有再活下去的希望。這是我毫不含糊的看法。」

〔12〕 英國民間的一種觀念,人之將死,先有預兆。在海邊上住的人,以為人隨着潮落而死,這兒這個老太太卻認為人隨着火滅而死。

因為他們兩個都往那個老太婆那兒瞧,我也就跟着往她那兒瞧。只見那天雖然很暖和,她卻也好像一心不想別的,只想烤火。我當時有一種想法,覺得她連對於火上的深鍋,都有些嫉妒。我現在想來,深信不疑:她看到我硬逼着爐火為我服務,叫它給我煮雞子、烤鹹肉,都覺得怒不可遏。因為,在這種烹飪正在進行而沒有別人看着的時候,我那雙勉強睜着的眼睛確實看見,她有一次,用拳頭對着我比劃來着。陽光從小窗戶那兒透到屋子裡;她把她的背脊和大椅子背兒衝着陽光坐在那兒,把火擋得風也不透,好像她死氣白賴地要使爐火發暖,而不是爐火使她發暖似的,並且以極端不信賴的態度看着爐火。我的早飯做完了以後,她看見火空出來了,大為高興,因而大笑了一聲——我得說,她那一聲笑,非常地難聽。

我坐下吃起那塊黑麵包、那個雞子和那片鹹肉來,外帶着一大碗牛奶,吃得非常地津津有味。我正大嚼而特嚼的時候,這一家那個老太婆對那個教師說:

「你的笛子帶來了沒有?」

「帶來啦,」他說。

「你吹一吹我聽聽吧,」那個老太婆哄着說。「吹一吹吧!」

教師聽了這話,把褂子襟兒撩起來,從褂子裡面把笛子掏了出來。笛子一共三截兒;他把這三截兒擰到一塊兒,跟着就吹起來。經過了多年的考慮,我的印象仍舊是:世界之上,決不能有人比他吹得再壞的了。他吹的聲音,悽慘極了,我向來聽見過的聲音里,不論是天籟,也不論是人籟,都沒有它那樣悽慘。我不知道他吹的是什麼譜子——其實他吹的是不是有譜子,我很懷疑——但是他吹的聲音,卻那樣淒婉,我聽來的時候,起初是想到我所有的悲愁,忍不住掉下淚來;跟着是胃口全倒了;一點也不想再吃東西了,最後是困得要命,眼睛都睜不開了。我現在回憶起那種光景來的時候,我的眼睛就又閉上了,我的腦袋就又亂晃起來了。現在,那個小屋子和屋裡那個敞着的小三角櫃,那一把方背的椅子,那一個通到樓上的小小方形樓梯,和那三支擺在壁爐擱板上的孔雀翎兒(我現在記得,我剛一進屋子的時候,就心裡納悶兒,不知道孔雀要有什麼感想,如果它知道它那華麗的羽毛,會命中注定,要落到現在這步田地)又在我面前消失了,我的腦袋又亂晃起來了,我又睡着了。笛子的聲音聽不見了,我耳邊卻聽見了車輪子的聲音,我又上了路了。車一顛,把我從睡夢中一下顛醒了,笛子的聲音又送到我的耳朵里了。撒倫學舍的教師搭着腿坐在那兒,吹的笛聲嗚咽淒涼,那個老太婆就臉上帶着笑容,在一旁聽着。跟着這個老太婆也消失了,教師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聽不見笛子的聲音了,看不見教師的樣子了,撒倫學舍也沒有了,連大衛·考坡菲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了沉沉的酣睡。

我當時覺得,他淒涼地吹着笛子的時候,我好像夢見那個老太婆有一次越聽越樂,越樂越往他身邊湊,後來靠在他坐的椅子背兒上,抱着他的脖子,使勁親熱地摟了他一下,使他的笛聲也停了一下。我在那時候,或者那時候以後,正處在似睡非睡的狀態;因為,他又吹起來的時候——他這回停了一下,確是事實——我看見並且聽見那個老太婆,問夫畢孫太太,妙不妙(她說的是笛子);夫畢孫太太就說,「唉,唉,妙!」同時朝着火直點頭;我現在還以為,她是把演奏的妙處,完全歸功於爐火的。

我好像打盹兒打了很長的時間,撒倫學舍的教師才把笛子拆成三截兒,又和先前一樣收好,帶着我走了。我們一看,驛車停的地方,原來離我們很近。我們上了車頂。因為我困極了,所以車在路上停住、又上客人的時候,他們就把我弄到車裡面;那兒沒有別的客人,所以我就在那兒大睡而特睡起來。等到我醒來的時候,只見驛車已經慢下來,正用步行的快慢,在綠樹扶疏中上一個很陡的山坡。一會兒車停住了,原來已經到了目的地了。

我們——我這是說,我和教師——走了幾步,就到了撒倫學舍了。只見校舍四面有高高的磚牆圍着,樣子極為沉悶。牆上開了一個門,門上有一個牌子,牌子上寫着撒倫學舍的字樣。門上還有一個帶柵欄的小窗戶;我們一拉門鈴兒,就從那個小窗戶里露出一個臉來,粗暴兇狠的樣子,打量我們。門開開了以後,只見露出臉來的那個人,身子粗而壯,脖子粗而短,腦門子橫突而旁出,留着一個光頭,安着一隻木頭假腿。

「這就是那個新生,」教師說。

那個安木頭假腿的人,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那並沒費多大的工夫,因為我本來就那麼一丁點兒麼——在我們進了門以後,把門又鎖上了,把鑰匙收了起來。我們正往屋子裡去的時候(屋子外面都是枝葉濃密、鬱鬱蒼蒼的樹),他對帶我來的那個教師喊:

「喂!」

我們回頭看去。只見他手裡拿着一雙靴子,站在門房的門外面(他就住在那個門房裡)。

「呃,」他說,「麥爾先生,你出去了的時候,修理鞋的來過。他說,這雙靴子,沒法再修理啦。他說,這雙靴子上原來的皮子連一丁點都沒有了。他還說,他真不明白,你怎麼會認為還有?」

他說完了,把靴子老遠扔給了麥爾先生,麥爾先生往回走了幾步,把靴子撿起來,一面和我往前走,一面看靴子(我當時覺得,看的時候,神氣怪可憐的)。我那時候,才頭一次注意到:他腳上那雙靴子,也穿得太破了;他的襪子,也有一個地方綻了,像要開的花咕朵一樣。

撒倫學舍是一座用磚蓋的方形房子,兩邊有廂房,看樣子好像空洞洞的,裡面沒有什麼家具。到處都是靜悄悄的,所以我就問麥爾先生,怎麼看不見學生?他們都出去了吧?麥爾先生聽我這一問,覺得很詫異。因為那時候本來正是假期,學生都回各自的家去了。校長克里克先生和他的太太、小姐也到海濱休養去了。他們在假期里就把我送到學校里來,因為我做了壞事,用這種辦法來罰我。這種種情況,我都不了解,所以我們一面走着,教師就一面都告訴了我。

他把我領到教室里。我到那兒抬頭一瞧,只見那兒那樣空落落、那樣冷清清的,是我從來沒見過的。那個地方,現在又在我面前出現了。只見一個長條的屋子,安着三長溜書桌,六長溜凳子,牆上到處都是掛帽子和掛石板的釘子,像獸毛扎撒着似的。撕碎了的筆記本和練習本,散布在滿是塵土的地上。有幾個養蠶的小盒子,也是用筆記本、練習本做的,都亂放在桌子上。兩個可憐的小白耗子,因為養耗子的人走了,沒人管,正在一個用紙殼(紙殼都發出霉味來了)和鐵絲做的籠子裡來回地跑,用它們那紅眼睛往每一個角落裡瞧,想找點吃的東西。一隻鳥兒,在一個比它自己大不多的籠子裡,往二英寸高的架兒上跳,站不住又跳下來,時時發出淒涼的嘩啦聲;但是它不用說不會清晰嘹亮地哨,就連唧唧啾啾地叫都不會。屋子裡有一種有礙衛生的怪味兒,像長了毛的燈芯呢、放在不透空氣的地方上的甜蘋果、發了霉的書一樣。屋裡到處都是墨水的污痕。如果這所房子,從蓋起來那一天起,壓根兒就沒蓋房頂,而在一年四季里,下雨也是下墨水,下雪也是下墨水,下雹子也是下墨水,颳風也是刮墨水,即便那樣,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墨水灑得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