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五章 被遣離家 · 2 線上閱讀

「昨兒我們這兒來了一位紳士,」他說——「一位又壯又胖的紳士,他姓塔浦掃——你也許認識他吧?」

「不認識,」我說,「我想我沒——」

「他穿着短褲子,扎着腿套兒,戴着寬邊帽子,穿着灰褂子,繫着花點子高領巾,」堂倌說。

「不認識,」我羞澀地說,「我沒有那種榮幸——」

「他上我們這兒來,」堂倌兒迎着亮兒看着玻璃杯說,「要了一杯跟這個一樣的麥酒——我勸他別要,他可非要不可——要來了就喝了,喝了可就倒在地上死了。那個酒他喝起來太陳了,本來就不該要來着。那是一點不錯的。」

我聽到這段悲慘的故事,嚇了一大跳,跟着說,那我想,我還是喝點水吧。

「喲,你不知道,」堂倌說,一面仍舊迎着亮兒,看着玻璃杯,一面把一隻眼睛閉着,「我們這兒可不許有人要了東西又都給剩下了。這樣我們可就要生氣了。要是你不敢喝,我替你喝了吧。我是喝慣了的,決沒有礙處。什麼事兒,一做慣了,就一點礙處都沒有了。我要是一仰脖兒,一口就喝下去,那我想決不會出毛病的。你是不是要我替你喝哪?」

我說,他要是認為他喝了不會出毛病,那他替我喝了,我只有感激的;不過,如果有妨礙的話,那他千萬可不要喝。他把脖子一仰,一口把酒喝下去了以後,我得承認,我嚇得什麼似的,唯恐他和那位可憐的塔浦掃先生遭到同樣的命運,一下倒在地毯上玩兒完了。但是他卻什麼事兒都沒有,不但什麼事兒都沒有,我還覺得,他喝了酒以後,反倒好像更有精神了。

「你這兒是什麼東西?」他把叉子放到我那盤排骨里,問道。「不是排骨吧?」

「是排骨,」我說。

「哎呀,太好啦!」他喊道,「我還只當那不是排骨哪。你不知道,喝了麥酒,想要不出毛病,最好是吃點排骨!你說運氣有多好!」

他用一隻手揪着排骨有骨頭的那一塊兒,用另一隻手拿着土豆兒,大嚼起來,吃得香極了,我看着覺得非常地好玩兒。他吃完了那一塊排骨和土豆兒,又拿起一塊排骨和土豆兒來。他把排骨和土豆兒都吃完了,給我端了一個布丁來。他把布丁放在我面前,跟着好像琢磨起來,有一會兒的工夫直出神兒。

「這個餅怎麼樣?」他如夢初醒的樣子說。

「這不是餅,這是布丁啊,」我回答說。

「布丁!」他喊道。「喲,我的媽,還真是布丁,啊!」他又往前湊了湊,看着布丁說,「你說,這不是奶蛋布丁吧?」

「是,是奶蛋布丁。」

「喲,還真是奶蛋布丁,」他說,一面拿起一把湯匙來。「我就是愛吃奶蛋布丁!你說運氣有多好!來,小傢伙,咱們倆賽一賽,看誰吃得多。」

堂倌當然吃得多。他有好幾次,叫我加勁兒比賽,好取得勝利。但是他用的是湯匙,我用的是茶匙,他吃的是大口,我吃的是小口,他的胃口那樣大,我的胃口那樣小:所以,我們吃頭一口的時候,我就遠遠地叫他拉到後面去了,根本就沒法兒跟他賽。我想,我從來沒看見過有人吃布丁吃得像他那樣香甜的。他把布丁都吃完了,還大笑起來,好像布丁雖然完了,布丁的滋味,在他嘴裡卻還沒完似的。

我看到他那樣和氣,那樣友好,就趁着機會,跟他要紙、筆和墨水,寫信給坡勾提。他不但馬上就把這些東西都給我拿來了,還在我寫的時候,不怕膩煩,站在我後面,看着我寫。我寫完了,他問我,到哪兒上學。

我說「到倫敦附近」,因為我說得上來的,只有那句話。

「哦!喲!」他顯出沮喪的樣子來說,「我聽你這一說,我很難過。」

「為什麼?」我問他。

「哦,哎呀!」他說,一面搖頭。「就在那個學校里,他們把一個小學生的肋骨給弄折了,折了兩根。一個小學生,我得說一個——我想想看——你多大啦?——你大約幾歲啦?」

我告訴他,說我八歲多點,九歲不到。

「那個小學生正和你一樣大,」他說。「他們把他的頭一根肋骨給弄折了的時候,他八歲零六個月。他們把他的第二根肋骨給弄折了的時候,他八歲零八個月:這樣一來,那孩子可就玩兒完了。」

這件事這樣巧,使我覺得很不安。這是我沒法兒對我自己或者對那個堂倌兒掩飾的。我問他怎麼弄折了的。他的答覆,更叫我沒法兒能振作起精神來,因為他的答覆是兩個陰森可怕的字:「揍的。」

驛車的號角在院子裡響起來了,恰當其時把我的話岔開了,我跟着就站起身來,因為有個錢包兒,一方面覺得得意,一方面又怪不好意思,結結巴巴地問(我從口袋兒里把錢包掏了出來),「有沒有什麼得給錢的。」

「有,你用了一張信紙,」他說。「你從前買過信紙沒有?」

我不記得我買過。

「信紙很貴,」他說,「因為要納稅。三便士。在我們這個國家裡,就是這樣捐稅重重。再沒有別的了,就剩了堂倌兒了。墨水你就不用管啦。我給貼上好啦。」

「請問你,你要——我得——我應該——我必須——給堂倌兒多少錢?」我臉上一紅,結結巴巴地說。

「要不是因為我有一大家孩子,而那些孩子又生牛痘,那我連六便士都不要。要不是因為我得養活一個老娘,和一個招人疼的妹妹」——堂倌說到這兒,非常地激動——「那我連一個法丁都不要。要是我有個好地方,要是我在這兒待遇好,那我不但不要別人給我錢,我還要對別人表示點小意思哪。但是我吃的可是剩飯,睡的可是煤堆」——堂倌說到這兒,一下哭了起來。

我聽他說得這樣可憐,極為感動,覺得給他的錢如果少於九便士,就是殘忍、心狠了。因此我就把我那三個亮晶晶的先令給了他一個。他接這個先令的時候,非常地謙卑恭敬。他把錢接到手,跟着就用大拇指把錢捻得一轉,試錢的真假〔3〕。

〔3〕 這句參看本書第368頁注①。

他們幫着我,把我弄上驛車的後部以後,我就發現,他們都認為,那些東西,並沒有人幫着,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吃了的;這種發現,叫我心裡有些慌亂起來。我所以發現這一點,因為我聽見凸形窗戶里那個婦人對車上的守衛說,「喬治,這個孩子你可要好好地看着點兒,要不,他的肚子恐怕要爆,」同時又看到客店裡里外外的女僕,都跑過來,一面看我,一面齜着牙笑,說我是個小怪物兒。我那位身世不幸的朋友——堂倌,現在精神飽滿,一點也沒有原先那種傷心的樣子了,好像對於這種情況,不但不覺得難為情,反倒一點都不在乎地和別人一塊兒說我、笑我。我當時如果對他生出疑心的話,那我這種疑心,就有一半是他這種情況引起來的。不過直到現在,我還是有些相信,儘管那個堂倌,有些引起了我的疑心,而我對於他,總的說來,還是沒有什麼不太信任的地方;因為一個小孩,總是心地單純地輕信別人,總是自然而然地認為比他年長的人可靠(我看到小孩過早地就把這些品質消失了,而學會了一套世故人情,老覺得難過)。

車夫和車上的守衛,也把我當作笑談,說這輛車,因為我坐在後面,後重前輕;又說,我要是坐篷車〔4〕,倒是更好的辦法。我得承認,這種情況,未免叫我覺得不受用,因為他們這樣拿我當笑談,在我實在是無妄之災。我的飯量大這個笑話,在驛車外面的客人中間,也風聲傳揚,他們也同樣都拿我開心;他們問我,在學校里是不是一個人頂哥兒倆或者哥兒仨交飯費;是不是要特別訂合同,還是只按照常規辦理;還問了我一些同樣好笑的話。但是還有更壞的呢:原來我先就想到了,再吃飯的時候,我決不好意思吃什麼東西的,而吃正餐的時候,我吃的並不多,我的點心又因為匆忙,撂在旅館裡了,這樣,我就非餓一整夜不可。我擔心的事兒,果然出現了。我們的車站住了,大家吃起晚飯來,那時候,我怎麼也鼓不起勇氣來吃任何東西,雖然我很想吃;我只坐在爐旁,說我什麼都不要吃。但是我雖然這樣忍飢挨餓,卻仍舊並沒能免於受人譏笑。因為有一位啞嗓子的紳士,臉上皮糙肉厚,雖然自己一路之上,除了拿瓶子就嘴兒喝酒而外,再就幾乎不斷地從飯盒裡拿三明治吃;但是他卻偏拿我開玩笑,說我和蟒蛇一樣,吃一頓,飽半年;他說完了,跟着就又吃了好些煮牛肉,弄得打嘴現世,起了一身鬼風疙瘩〔5〕。

〔4〕 指專拉重貨的笨重大車。

〔5〕 醫學上叫「蕁麻疹」,消化系統出了毛病,或者吃了某些食物(特別是含有蛋白質的食物,像肉、魚、蛤蠣等),有的人身上會由於過敏而引起這種反應。

我們是下午三點鐘從亞摩斯開的車,要在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左右到倫敦。那時正是仲夏,晚上非常涼爽。我們從一個村莊經過的時候,我就想象村莊的人家裡都是什麼樣子,人們都在那兒做什麼;有時有的小孩子跟着車跑,攀到車後面,在車上打一會兒鞦韆;那時候我就納悶兒,不知道他們的父親還是死了,還是活着,他們在家裡,還是快樂,還是苦惱。這樣,我的腦子裡,老有的是事兒琢磨。除此而外,我還時時琢磨我就要去的那個地方——那叫人想起來,當然是悚然可怕的了。有的時候,我記得,我不想別的,一個勁地琢磨家裡和坡勾提;再不就茫無頭緒、胡思亂想,琢磨我咬枚得孫先生以前是怎麼樣的心情,是什麼樣的孩子,但是老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我咬他那一口好像是遠古前代的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