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章 受辱蒙羞 · 5 線上閱讀

我現在記得很清楚,我當時慢慢地安靜下來以後,只聽全家各處,一片沉靜,真使人起奇異之感。我現在記得很清楚,我當時鞭傷不像以先那麼疼了,我就開始覺得,我這個孩子真太壞了。

我坐在那兒,聽了老半天,但是卻一點聲音都聽不見。我從地上爬起來,蹭到鏡子前面。只見我的臉腫得那樣,紅得那樣,丑得那樣,連我自己看着都幾乎怕起來。那時候,我身上的鞭傷,仍舊一動就疼,一碰就疼;所以我往鏡子前面去這一下,身上又疼起來,一疼我就又哭起來。但是鞭傷之疼和我的罪惡之感一比,就算不了什麼了。我敢說,我這種罪惡之感,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即便我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感覺都不會有那樣強烈。

這時候天慢慢地黑了,我把窗關上了(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頭枕着窗台躺着的,哭一會兒,迷瞪一會兒,再無精打采地往外瞧一會兒),於是門開開了,枚得孫小姐進來了,手裡拿着一些麵包、肉和牛奶。她一言未發,把這些東西放在桌子上,同時帶着堪稱模範的堅定態度,惡狠狠地瞅了我一眼,跟着回身走出去,隨手又把門鎖上了。

天黑了好久,我還是坐在那兒,心裡納悶兒,不知道會不會還有別人來。我一想,那天晚上,大概不會再有別人來了,我就把衣服脫了,上床躺下了;我在床上直納悶兒,直害怕,不知道他們要怎樣處治我。我這是不是構成了刑事的罪名呢?我這是不是得交給警察看管起來,得送到獄裡監禁起來呢?我這是不是有受絞刑的危險呢?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情況,是我永遠忘不了的:剛一醒來那一剎那,還覺得有一股清新勁兒,叫人高興;跟着想起昨天來,就又舊事陳跡,陰鬱悽愴,重重地壓在心頭,使人意氣一下消沉。我還沒下床,枚得孫小姐就又露面了。她告訴我,說我可以有半小時的工夫,在園庭里散步,不許超過半小時。她就說了這幾個字,說完了就走了;走的時候把門敞着,以便我可以享受那種恩典。

我到園庭里溜達了半小時。在我監禁的時期里,每天都是這樣。他們一共監禁了我五天。如果我能單獨見到我母親,我一定要雙膝跪下,求她饒恕我。但是在所有那個時間裡,除了枚得孫小姐,我就看不見任何別的人。只有在作晚禱的時候,枚得孫小姐,在別人都各就其位以後,把我解遞到起坐間裡,和一個小小的法外之人一樣,把我單獨安插在靠門的地方,還沒等到任何別人從那種虔敬的姿勢里站起來,我那個解子,就又莊嚴地把我解回了寢室。我只看到,我母親跪在離我要多遠就多遠的地方,老把臉背着我,因此我老沒瞧見她的臉。我又看到,枚得孫先生的手,用一大塊紗布裹着。

這五天,遲遲的長日,漫漫的長夜,我沒有法子使任何人了解。它們在我的記憶里所占據的時間,不只是幾天,而是好幾年。我怎樣細聽家裡一切能聽得見的瑣細動作,像鈴兒響,門開了又關上了,人喃喃地說話,人上樓;細聽外面的人又笑,又吹口哨兒,又唱歌兒,在我那樣的寂靜和恥辱中,只顯得比任何事物都更慘澹——時光怎樣過得毫無定準,特別是夜裡我醒來的時候,本來以為是早晨,不料實在卻是晚上,家裡的人還沒就寢,長夜還沒熬過——我怎樣夜裡做噩夢,受魘魔,弄得心意沮喪——清晨、午間、下午和黃昏怎樣來臨,別的孩子怎樣都在教堂墓地里玩兒,而我卻只能在屋子裡老遠地瞧着,滿心慚愧,不敢在窗戶那兒露面兒,唯恐他們知道我是個囚犯——我怎樣老聽不見自己說話的聲音覺得有奇異之感——我怎樣有時見了有吃的、喝的,一瞬之間仿佛覺得高興起來,而吃完了、喝完了,卻又懊喪起來——有一天晚上,怎樣下起雨來,帶來了清爽的氣息,怎樣雨越下越急,把我和教堂隔斷,又怎樣到後來,雨和越來越昏暗的夜色,好像把我淹沒在陰慘、恐懼和悔恨之中——所有這種種情況,都好像不是一天一天地來而復去;而是一年一年地來而復去,因為它們在我的腦子裡,留下了那樣強烈、那樣鮮明的印象。

在我被監禁的最後那天夜裡,我聽到有人打着喳喳兒叫我的名字,把我叫醒了。我從床上一下跳了起來,在暗中把兩隻胳膊伸出去說:

「是你嗎,坡勾提?」

沒人馬上回答,但是跟着我就又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叫的聲音,非常神秘,非常嚇人,如果不是我當時想到,那一定是從鑰匙孔兒那兒來的,那我認為,我非嚇暈了不可。

我摸索到門那兒,把嘴放到鑰匙孔兒上,打着喳喳兒說:

「是你嗎,親愛的坡勾提?」

「是我,我的寶貝兒,我的衛,」她回答說。「你要輕輕兒的,像耗子那樣才好——要不,貓就要聽見咱們了。」

我明白,她這指的是枚得孫小姐,我也很了解情勢的嚴重,因為枚得孫小姐的屋子就緊挨着我的屋子。

「我媽現在什麼樣兒,親愛的坡勾提?她是不是很生我的氣?」

我能聽到,坡勾提回答我的話以前,在鑰匙孔兒那一面不敢出聲地哭泣,也和我在鑰匙孔兒這一面不敢出聲地哭泣一樣。

「她沒生氣,沒怎麼生氣。」

「他們要把我怎麼辦哪,親愛的坡勾提?你知道不知道?」

「送你到學校,離倫敦不遠,」坡勾提回答說。她頭一次說這個話的時候,因為我忘了把嘴從鑰匙孔兒那兒挪開,而把耳朵貼到那兒,所以她那幾個字都鑽到我的嗓子眼兒里去了;因此她的話雖然叫我大大地刺癢難熬,卻並沒能送到我的耳朵里。我只得請她又說了一遍。

「多會兒,坡勾提?」

「明兒。」

「枚得孫小姐把我的衣服從我的五斗櫃裡拿出來,就是為了這個了?」她曾把我的衣服拿出來了,不過我卻忘了說。

「不錯,」坡勾提說,「還有箱子。」

「我能不能見我媽一面哪?」

「能,」坡勾提說。「明兒早晨。」

跟着坡勾提就把她的嘴緊貼在鑰匙孔兒上,從那兒把後面的話,那樣熱烈、那樣誠懇地說了出來。我可以冒昧地說,自從鑰匙孔兒充作傳話的媒介以來,從來沒傳過那樣熱烈、那樣誠懇的詞句。每一句短短的話,都是以它那種獨有的嗚咽顫抖、從那個鑰匙孔兒那兒斷斷續續地迸進來的。

「衛,乖乖——前幾天,我跟你不能像從前那樣親熱——那可不是因為我不疼你——我還是和從前一樣地疼你——比從前還更疼你——我的寶寶。我不和你親近——是因為我覺得——不親近對於你比較好。對於另一個人也比較好。衛,我的乖乖,你聽着嗎?你聽得見嗎?」

「聽—聽—聽得見,坡勾提!」我嗚咽着說。

「我的心肝!」坡勾提說,說的時候,帶出無限的痛惜來。「我要說的話,就是——你要永遠想着我——因為我也要永遠想着你。我看護你媽,衛——也要和我從前看護你一樣——我決不能把她撂了。以後准有一天,她會覺得高興——能把她那可憐的頭枕在她這個心眼又笨、性子又不好的老坡勾提的胳膊上。我一定寫信給你,我的親愛的。儘管我不是什麼文墨人兒,我要——我要——」說到這兒,坡勾提因為親不着我,就開始親起鑰匙孔來。

「我謝謝你,坡勾提!」我說。「哦,我謝謝你,謝謝你!你能不能答應我一樣事,坡勾提?你能不能寫信告訴坡勾提先生和小愛彌麗,還有格米治太太和漢,告訴他們,說我並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壞,說我問候他們——特別問候小愛彌麗,我求你替我辦這件事,成不成,坡勾提?」

這位仁厚的人答應了我,說一定成;跟着我們兩個都最疼愛地親那個鑰匙孔兒——我記得,我還用手拍那個鑰匙孔兒,好像那就是忠誠的坡勾提的臉一樣——我們就這樣分別了。從那天夜裡起,我心裡對坡勾提,就生出了一種我不大能說得清楚到底是什麼的感情。她當然沒有把我母親的地位擠掉了,沒有人能那樣,但是,我當時卻好像,心頭挖掉了一塊肉,她就補在那塊地方,我的心又長好了,把她包在裡面;我就這樣對於她有了一種對任何人都沒有的感情。同時,這種感情,又是摻雜着一種使人可笑的成分在內的疼愛。然而,如果她當時死了,我現在卻想不出來,我沒有她,要怎麼辦;也想不出來,她那一死給我必然造成的悲劇,我都要怎樣表演。

早晨的時候,枚得孫小姐又像前幾天那樣露面了。她告訴我,說要把我送到學校里去。她本來想,我聽到這個消息,一定覺得很突然,誰知並不然。她還告訴我,叫我穿好了衣服以後,到樓下的起坐間裡去吃早飯。我到了起坐間的時候,只見我母親面色蒼白,兩眼發紅,我一下就撲到她懷裡,滿懷悔恨之情,請求她寬恕。

「哦,衛!」她說,「沒想到你會把我愛的人都咬傷了!你要往好里學,你要禱告上帝往好里學。我寬恕了你了;不過我可真難過,沒想到你的心腸會那樣壞。」

這是他們把她說服了,叫她相信我是一個壞孩子了;她因為這個而難過,比因為我要離開家而難過還要厲害。我卻因為要離開家,難過到極點。我盡力想吃下我那一頓臨別的早飯,但是我的淚卻滴到我的黃油麵包上,流到我的茶杯里。我看到我母親有的時候也往我這兒瞧,但是,瞧了一眼,跟着就又往嚴密注視着的枚得孫小姐那兒瞧,於是又把眼光垂下,或者把眼光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考坡菲少爺的箱子在這兒哪!」柵欄門外傳來車聲的時候,枚得孫小姐說。

我起先還找坡勾提呢,但是卻沒看見她。她和枚得孫先生都沒露面兒。在門口兒的是我那個老朋友,上一次那個趕車的;他把箱子搬出去,放在車上。

「珂萊蘿!」枚得孫小姐用她那種警告的口氣說。

「我知道,親愛的捷恩,」我母親回答說,「再見吧,衛。你這一去,是為了你自己好。再見吧,我的孩子。放假的時候再回來,我希望那時候你就是個好孩子了。」

「珂萊蘿!」枚得孫小姐又叫了一聲。

「沒有錯兒,親愛的捷恩,」我母親一面抱着我,一面回答說。「我寬恕了你了,我的親愛的孩子,上帝加福給你。」

「珂萊蘿!」枚得孫小姐又叫了一聲。

枚得孫小姐心腸很好,把我送到車上,還一邊勸告我說:她希望,我不要走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就改好了才好。跟着我就上了車,那匹懶惰的馬也拉着車走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