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章 受辱蒙羞 · 4 線上閱讀

一會兒,這種欠債的書就摞成一摞了,欠的債像在雪裡滾的雪球一樣,越漲越大。欠的債越多,我也就越笨。事情到了毫無希望的地步了,我覺得我陷到一片荒謬愚蠢的爛泥里去了,因此我就完全不作從那裡面掙扎出來的想法,而把一切付之於天。在我越來越錯的時候,我母親和我那樣毫無辦法地你看我、我看你的情況,真是悽慘之至。但是在這種折磨人的功課里,最令人難過的是,我母親(以為沒有人注意她)嘴唇稍微一動,想給我點兒啟發,那時候,枚得孫小姐(她坐在那兒,沒有別的事,就老在那兒埋伏着窺伺這種機會)就用低沉的警告聲音說:

「珂萊蘿!」

我母親嚇得一跳,臉上一紅,要笑又笑不出來。枚得孫先生就從椅子上站起來,抓起書本,朝着我打,再不就用它打我的耳光,然後抓住我的膀子,把我推到門外面。

即便我把功課都做好了,還有更難的跟在後面。這就是可怕的算術。這種算術,是專為我想出來的,題目由枚得孫先生親自口述,開頭是:「我到一個乾酪鋪子裡買了五千塊雙料格勒斯特乾酪〔6〕,一塊乾酪四便士零半便士,一共多少錢。」這個題目一出,我就看到枚得孫小姐暗中叫好兒。我趴在桌子上,死氣白賴地算這些乾酪的價錢,一直算到吃正餐的時候,一點也沒有結果,一點也沒有啟發。那時候,石筆面兒都鑽到我的毛孔里去了,把我弄成了一個黑人混血兒了。他們只給我一片兒麵包吃着再算乾酪的賬,同時,那天一整晚上,我都成了一個人所不齒的小傢伙了。

〔6〕 乾酪多以產地為名,格勒斯特為英國的一郡。雙料指塊頭的大小。

事情已經過了這麼些年了,我現在回憶起來,我當時那種折磨人的功課,好像都是這樣進行的。如果沒有枚得孫姐弟二人,我本來可以學得很好,但是這兩個枚得孫對於我的影響,就像兩條蛇的魔力對於一個可憐的小鳥兒一樣。即便我一上午的功課都做得還算不錯,那我除了得到一頓飯吃而外,別的也什麼都得不到。因為枚得孫小姐一看到我沒有功課,心裡就難受;我只要一不小心,露出一丁點暫時無事可做的樣子來,她就用以下的話引起她兄弟的注意:「珂萊蘿,我的親愛的,沒有比工作再好的了——給你的孩子點功課做做。」這樣,我馬上就又得在那兒釘住了,動不得了。至於和跟我一樣大的孩子一塊玩兒,那是我很少有的。因為枚得孫姐弟二人那種陰鬱的神學理論,把小孩看作是一群毒蛇(雖然耶穌曾領過一個小孩,叫他站在門徒中間〔7〕),他們認為,小孩互相傳播毒素。

〔7〕 《新約·馬可福音》第9章第36節以下說,門徒在路上彼此爭論誰為大。耶穌說,有人要作首先的,他必作眾人末後的,「於是領過一個小孩子來,叫他站在門徒中間。又抱起他來,對他們說,凡為我名,接待一個像這小孩子的,就是接待我。」也見《路加福音》第9章第47節以下。

我現在認為,這種繼續了六個多月的情況,把我弄得呆笨、陰鬱、愣傻、倔強,那本是這種辦法自然的結果。我感覺到,我一天一天地和我母親越來越疏遠,越來越生分,這種感覺,並沒使我的陰鬱、呆笨、愣傻、倔強減少。如果不是因為有另一種情況,那我很可能變成了呆若木雞的傻子。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父親在樓上一個小屋子裡,留下了數量不多的一批藏書。那個屋子,我可以自由出入(因為它就在我的寢室隔壁),但是家裡卻從來沒有別人到那兒打擾的。從那個給我帶來幸福的小屋子裡,拉得立克·藍登、派里格倫·皮克爾、赫姆夫里·克林克、湯姆·瓊斯、維克斐的牧師、堂吉訶德、吉爾·布拉斯和魯濱遜·克魯叟〔8〕這一支光輝的隊伍,出來和我作伴。就是因為有他們,我才沒變得心如槁木死灰,我才還抱有超越現時現地的一丁點兒希望——這些書,還有《天方夜譚》和《神仙故事》〔9〕——對我毫無害處。如果這些書里有一些有什麼害處的話,我卻並沒受到。我不知道它們有什麼害處。我當時有那麼多更繁重的作業,得整天價抱着書本死啃瞎撞,居然還能擠出時間來看那些書(像我當時那樣),這讓我現在想起來,覺得不勝驚異。我當時在我那些小小的苦難中(那在我實在就是大大的苦難),居然能把自己想象作書里我喜歡的角色(像我當時那樣),而把枚得孫姐弟派作書里的壞人(也像我當時那樣),來安慰自己,這讓我現在想起來,也覺得不勝稀奇。我曾有一個星期之久,一直地老是湯姆·瓊斯(一個小孩子的湯姆·瓊斯,一個老實、無害的人物)。我記得一點不錯,我有的時候,有一個月之久,一直不斷地充當自己心目中那個拉得立克·藍登。我對於架子上那幾本水陸遊記(我記不得是什麼名字了),老像飢不擇食似地讀得津津有味。我記得,我有的時候,一連好幾天,都用舊鞋楦頭正中間那一塊〔10〕作武器,在我們家這所房子裡我自己的領域上到處遊蕩,完全像皇家海軍的某某艦長又活活出現了,正要遇到叫野蠻人包圍起來的危險,決心要夠本才能死。艦長從來沒有因為叫人用拉丁文法書打過耳光而失去尊嚴。叫人用拉丁文法書打耳光而失去尊嚴的只是我。但是艦長卻總歸是艦長,並且還是英勇的艦長——不管有什麼文法書,即便是全世界所有的語言文法書,不論是死的語言,還是活的語言。

〔8〕 前三者是英國18世紀小說家斯末萊特(Tobias Smollett,1721—1771)的小說。《湯姆·瓊斯》,英國小說家斐爾丁(Henry Fielding,1707—1754)的小說。《維克斐牧師傳》,英國文人戈爾德斯密士(Oliver Goldsmith,1728—1774)的小說。《堂吉訶德》,西班牙小說家塞萬提斯(Cervantes,1547—1616)的小說。《吉爾·布拉斯》,法國小說家勒·薩日(Le Sage,1668—1747)的小說。《魯濱孫漂流記》,英國文人狄福(Daniel Defoe,1659—1731)的小說。這一段是狄更斯根據他個人的經驗寫的。這些書都對狄更斯有很大影響。

〔9〕 《神仙故事》(Tales of the Genii):英國的一本故事集,據說由波斯文譯出,1764年出版。內容為各仙向仙王述職的報告。

〔10〕 鞋楦頭前後兩截,中間加楔子,有螺絲口,可伸縮,鐵製,故大衛用它作武器。

這是我唯一無二的安慰,我經常不變的安慰。現在我只要一想,當時的情況就總是如在目前;時間是夏天晚上,別的孩子都在教堂墓地里玩兒,我就坐在床上,拼命地看書。附近一帶每一個倉房,教堂牆上每一塊石頭,教堂墓地里每一英寸地方,在我的腦子裡,都各自有它和這些書的聯繫,都代表過書里某些有名的地點。我曾看見托姆·派浦斯〔11〕往教堂的尖閣上爬;我曾瞅見司特萊浦〔12〕,背上背着包裹,靠在小柵欄門上休息;我確實知道艦隊司令特倫尼恩〔13〕在我們村那個酒店的談話室里和皮克爾先生聚會。

〔11〕 《派里格倫·皮克爾》里的一個角色。他是一個副水手長,所以會爬高兒。

〔12〕 《拉得立克·蘭登》里的一個角色,為蘭登的忠實擁護者。

〔13〕 也是《派里格倫·皮克爾》里的角色。後面的皮克爾則為該書主人公。

讀者讀了這幾段以後,可以知道,和我一樣地知道,我現在重新回憶起來的那段童年,是什麼樣子。

有一天早晨,我拿着書進了起坐間,我看見我母親臉上是焦灼的樣子,枚得孫小姐臉上是堅定的樣子,枚得孫先生呢,就在那兒往一根細手杖——一根柔軟的細手杖的梢兒上綁什麼東西。我進了屋子,他就不綁了,把手杖理了又理,抽了又抽。

「我跟你說吧,珂萊蘿,」枚得孫先生說,「我自己從前就常叫鞭子抽過。」

「那還用說!那是當然的,」枚得孫小姐說。

「你說的是,我的親愛的捷恩,」我母親低聲下氣、結結巴巴地說。「不過——不過你想,那對於愛德華有過好處嗎?」

「你認為那對於愛德華有過壞處嗎,珂萊蘿?」枚得孫先生陰沉地說。

「這就說到點子上了,」他姐姐說。

對於這句話,我母親只說,「一點也不錯,我的親愛的捷恩,」說完了就不再言語了。

我當時就覺得不妙,就知道這番話是於我有關係的,所以我就往枚得孫先生那兒瞧,只見他的眼光也正和我的眼光對上了。

「現在,大衛,」他說——說的時候,我又看到他那種對眼兒的情況——「今天可不比往常,你可要給我特別小心。」他又把手杖理了一下,抽了一下;一切都弄停當了,他把手杖放在身邊,臉上帶着鄭重其事的樣子,拿起書來。

那天一開始,就遇到這種情況,那對於我可真得說是一服使我的鎮定更新的靈丹。我覺得我的功課裡面的字,全溜走了——不是一個一個、也不是一行一行溜走了,而是整個一頁一頁溜走了;我倒是想要抓住了它們,叫它們不要溜走;但是(如果我可以這樣比方的話)它們卻都好像是穿上了冰鞋那樣,一下就溜走了,那麼呲溜呲溜地,要攔也攔不住。

我們從一開頭就糟起,越往後越糟。我原先進這個屋子的時候,本來以為預備得很好,還想露一手兒;誰知道那卻是大錯而特錯呢。一本一本的書,越摞越厚,都摞到背不出的那一部分里去了。枚得孫小姐自始至終,都目不轉睛地一直瞅着我們母子兩個。最後,到了算那五千乾酪的時候(我記得,那一天出的題目是五千個手杖),我母親一下哭了起來。

「珂萊蘿!」枚得孫小姐用她那警告的聲音說。

「我覺得,身上有點不舒服,我的親愛的捷恩,」我母親說。

我看見枚得孫先生一面橫眉立目地對他姐姐使了個眼色,一面把手杖拿在手裡,站起來說:

「我說,捷恩,叫珂萊蘿用完全堅定的態度,來應付今天大衛給她的這些麻煩和苦惱,幾乎是不可能的。那非真正有克己的功夫不可。珂萊蘿大大地堅強啦,大大地進步啦,不過我們可不能期望她完全堅定。大衛,咱們兩個到樓上去好啦。」

他把我拖出門外的時候,我母親朝着我們跑過來。枚得孫小姐就一面說,「珂萊蘿,難道你真成了糊塗蟲了嗎?」一面攔着她。我於是看見我母親把耳朵捂起來,聽見她放聲哭起來。

枚得孫先生把我慢慢地、嚴肅地押到樓上我的屋子裡——我敢肯定說,他對於司刑執法,能那樣嚴肅地表演一番,很感到快樂——我們到了那兒,他突然把我的頭一扭,夾在他的膈肢窩裡。

「枚得孫先生,先生!」我對他喊:「別價!饒了我吧!別打我!我真想要乖乖兒地學來着,先生,不過你和枚得孫小姐在一旁的時候,我就學不進去,實在學不進去!」

「你學不進去,實在學不進去,是嗎,大衛?」他說。「那咱們試試看吧。」

他把我的頭使勁夾住了,好像夾在老虎鉗子裡一樣。但是我還是不知怎麼纏在他身上,叫他停了一會兒工夫,同時哀告他,叫他不要打我。不過我只叫他停了一會兒的工夫;因為跟着他就使勁用手杖作鞭子抽起我來,同時我就把他把着我的那隻手抓住了,放在嘴上,使勁一咬,把它咬破了。我現在想起來,我的牙根還痒痒呢。

他跟着就下毒手死命地打起我來,那股子狠勁,好像他不把我打死就不肯罷休。在我們這樣的鬧騰中,我聽見有人往樓上跑,我聽見有人哭喊——我聽見我母親哭喊——還有坡勾提也哭喊。跟着枚得孫先生走了;我屋子的門就從外面鎖上了。我就躺在那兒,渾身又燒又熱;受傷的地方都破了,一碰就非常地疼;同時,像小鰍生大浪一樣,在地上大鬧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