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章 受辱蒙羞 · 3 線上閱讀

「咱們和好吧,」我母親說。「叫我在冷冷淡淡或是別彆扭扭的情況下和人相處,我可受不了。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有好多毛病;愛德華,你肯不怕麻煩,用你的毅力來改正我的毛病,那你太好了。捷恩,我什麼都聽你的好啦。你要是一動走的念頭,那我的心就非碎了不可——」我母親說到這兒,悲不自勝,說不下去了。

「捷恩·枚得孫,」枚得孫先生對他姐姐說,「咱們兩個,以前可從來沒有過疾言厲色。今兒晚上,發生了這樣從沒有過的事,並不能說是我的錯兒;我這是受了別人的連累,才誤入歧途。也不能說是你的錯兒,你也是受了別人的連累,才誤入歧途。咱們頂好都把今兒晚上這個碴兒忘了好啦。」他說了前面那幾句寬宏大量的話以後,又補了一句,「再說,這種光景,讓小孩子看着,也不像話。大衛,你睡覺去吧!」

我滿眼都是淚,幾乎都找不到門了。我看着我母親受這樣的罪真難過。不過我還是摸索着出了屋子,又暗中摸索着上了樓,來到了我的寢室,連去對坡勾提說「夜安」,跟她要支蠟的心腸都沒有了。過了一個鐘頭左右,坡勾提上樓來找我,把我聒醒了,那時候,她告訴我,說我母親淒悽惶惶地睡覺去了,只有枚得孫先生和枚得孫小姐兩個人坐在那兒。

我第二天下樓,比平常略早一些。我來到起坐間門外,聽見我母親的聲音,我就站住了。只聽她正在那兒低聲下氣地哀懇枚得孫小姐饒了她這一遭兒;那位小姐總算開恩,不再怪她,兩個人才算完全言歸於好。從那時候以後,我只知道,我母親對於任何事,不先請示枚得孫小姐,或者不先想法確實弄清楚了枚得孫小姐是什麼意見,就決不敢表示意見。我每逢看見枚得孫小姐一發脾氣(她在那一方面最拿不住,最不堅定),把手伸到手提包那兒,好像要掏鑰匙、把它交還我母親,我就看見我母親嚇得心驚膽戰。

枚得孫一家的血統里這種沉鬱的病態,使枚得孫氏的宗教信仰都帶上了沉鬱陰暗的色彩,使它變得嚴峻、猙獰。我從那時起,曾琢磨過,他們的宗教信仰所以有這種性質,是枚得孫先生的堅定必有的結果。他對任何人,只要找到懲罰的藉口,就一定給那個人最嚴厲的懲罰中最重的分量,決不放過,決不寬貸。既然如此,所以我們上教堂的時候,他們那種森然逼人的面目,教堂里那種改變了的氣氛,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現在回憶起來,就好像可怕的禮拜天又來到了:在那幾個排成一隊的人裡面,我是第一個進教堂的,好像是一個俘虜,叫人押着去做苦工。我現在回憶起來,好像枚得孫小姐又出現了:只見她穿着像是用黑棺罩做的天鵝絨長袍,緊跟在我後面,她後面是我母親,我母親後面就是她丈夫。現在和從前不一樣了,沒有坡勾提跟我們在一塊兒了。我好像又聽見枚得孫小姐嘟嘟囔囔地應答〔2〕,碰到令人畏懼的字眼〔3〕,就帶着從殘忍中嘗到滋味的樣子津津有味地使勁念誦。我好像又看見她說「苦難的罪人」〔4〕的時候,她那兩隻黑眼睛,在全體會眾身上轉,好像她對全體會眾咒罵。我好像又看到了我那難得看見的母親,夾在他們兩個中間,膽怯心驚地動着嘴唇,而他們兩個,就一邊一個,在她的耳邊上,像悶雷那樣咕嚕。我又一次忽然害怕起來,心裡納悶兒,不知道是否我們的老牧師錯了,而枚得孫先生和枚得孫小姐對了,是否天上的天使,都是毀滅的天使。我又一次覺得,我動一動手指頭,或者松一松臉上的筋肉,枚得孫小姐就用她的《公禱書》杵我,把我的肋條杵得生疼。

〔2〕 做禮拜時的某些部分,有啟有應,即由牧師先說一句,由會眾後隨一句。見底下注〔3〕。

〔3〕 如說人們如何走錯了路;如何太順從自己的意念情慾,犯了天父的聖法等。

〔4〕 指《總禱文》,啟:「天上的天主聖父,」應:「憐憫我們苦難的罪人;」啟:「救世的天主聖子,」應:「憐憫我們苦難的罪人,」等而言。

不錯,我又看到了這種種情況,不但如此,我還又一次看到,我們從教堂里回家的時候,有的鄰居,瞧瞧我母親,又瞧瞧我,跟着又交頭接耳地談起來。我還又一次看到,他們三個胳膊挽着胳膊往前走,我一個人在後面滯留,那時候,我也跟着鄰居們的眼光瞧我母親,同時心裡納悶兒,不知道我母親的腳步,是不是當真沒有我從前看到的那樣輕快了,她的美麗輕盈,是不是當真因為受到折磨而消失無餘了。我還又一次納悶兒,不知道鄰居們是否也和我一樣,想起從前我們倆——她和我——回家的情況。我就這樣,在寂寞無聊、陰沉抑鬱的時候,一整天一整天呆呆地納悶兒,琢磨所有這一類的情況。

他們曾有時談到要把我送到寄宿學校去上學。這是枚得孫先生和枚得孫小姐提出來的,我母親當然同意。但是,關於這個問題,還沒最後商定,所以在這個期間以內,我在家裡學習。

那種學習,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監督我的人,名義上是我母親,實際上卻是枚得孫先生和他姐姐,他們永遠在場。那正是他們給我母親灌輸、他們胡叫作是堅定的那種教育的絕好機會;這種堅定真正地是我們母子兩個命中的魔星。我相信,他們就是為了這種目的,才把我留在家裡的。我和我母親兩個人一塊兒過日子的時候,我對於學習,本來很靈快,很喜歡。我現在還模模糊糊地記得我在她膝前學字母的情況。一直到現在,我看到了童蒙課本上那種又粗又黑的字母,它們那種使人迷惑的新異樣子,還有O、Q和S這三個字母那種好像笑嘻嘻的樣子,就好像又和從前一樣在我面前出現。它們並沒有引起我厭惡或者勉強的感覺。不但沒有那樣,我還好像一路走的都是花兒遍開的地方,我就那樣一直走到講鱷魚的書,並且一路上都有我母親溫柔的聲音和態度,來鼓勵我前進。但是現在接着那種學習而來的嚴厲課程,我記得,卻把我的平靜一擊而殲滅無餘了,使課程本身,變成天天得做的苦活、天天得受的苦難了。我現在學的功課,又長,又多,又難——其中有一些,我完全不懂——對於這些功課通常我總是完全莫名其妙,我相信,就跟我那可憐的母親一樣。

現在,讓我回憶一下這種課程都是怎樣進行的,使一天的早晨重新出現好啦。

吃了早飯,我就帶着課本、練習本和石板,上了我們家那個次好的起坐間。我母親這時候早就坐在書桌後面,專誠等着我了。但是她這個專誠,卻還不及枚得孫先生和枚得孫小姐的一半兒呢:他們兩個,一個坐在窗前的安樂椅上(假裝着看書),一個坐在離我母親很近的地方串鋼珠兒〔5〕。我一見他們兩個,我就心裡嘀咕,就開始覺得,我原先費了不知多大的勁兒才記在腦子裡的東西,都一齊溜走了,溜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我附帶地說一句,我真納悶兒,不知道它們到底都到哪兒去了。

〔5〕 做項圈或其他裝飾。因年事較長的婦女只能用白色或灰色的東西作裝飾品,所以用鋼珠兒。

我把頭一本書遞給了我母親。那也許是語法,也許是歷史,再不就是地理。我把書遞到她手裡的時候,我就像要淹死的人那樣,最後把書看了一眼,一開始的時候,趁着書剛念會了的新鮮勁兒,用賽跑的速度高聲背起來。於是有一個字打了一個頓兒,枚得孫先生抬起頭來瞧,又有一個字打了一個頓兒,枚得孫小姐抬起頭來瞧。我的臉紅了,我有六七個字連連打頓,最後完全打住。我想,我母親如果敢的話,她一定會把書給我看的,但是她卻不敢。她只輕柔地說:

「哦,衛呀,衛呀!」

「我說,珂萊蘿,」枚得孫先生說,「對這孩子要堅定。不要淨說『哦,衛呀,衛呀』。那太小孩子氣了。他念會了就是念會了,沒念會就是沒念會。」

「他沒念會,」枚得孫小姐令人悚然可怕地插了一句說。

「我也恐怕他沒念會,」我母親說。

「那樣的話,你要知道,珂萊蘿,」枚得孫小姐回答說,「你就該把書還他,叫他再念去。」

「不錯,當然該那樣,」我母親說。「我也正想把書還他哪,我的親愛的捷恩。現在,衛,你再念一遍,可不許再這麼笨啦。」

我遵從了這個告誡的前半,又念了一遍,但是對於這個告誡的後半,卻沒成功,因為我非常地笨。這一次連頭一次背到的地方都沒背到;我第一次本來會背得很對的地方,這一次卻也忘了。我就打住了想底下的。但是我想的卻不是我的功課。叫我想我的功課,是辦不到的。我想的是枚得孫小姐做帽子的紗布有多少碼,想的是枚得孫先生的睡衣值多少錢,還有諸如此類與我毫不相干、而且我也決不想和它有什麼相干的荒謬問題。枚得孫先生不耐煩地動了一下,這本是我早就料到了必有的動作。枚得孫小姐也不耐煩地動了一下。我母親低聲下氣地往他們那面斜着眼瞧了一眼,把書合上,作為我的欠債,等到我別的功課都做完了的時候再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