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加西亞的信:第6章 如何把信送給加西亞——安德魯·羅文自述 · 2 線上閱讀

我與船員早已經躲在了船艙里,只有船長格瓦西奧一個人在掌舵。我們的船長懶洋洋地斜靠在長舵柄上,將船頭與牙買加海岸保持平行。他看上去鎮定極了。船長頭腦非常冷靜,他覺得他可以讓這些人認為他是一個從牙買加來的「孤獨的漁夫」,如果這些人能夠相信的話,就能矇混過去了。

事情果然像他想象的那樣。當驅逐艦離我們很近的時候,那位年輕艦長用西班牙語喊着:「釣着魚沒有?」

我們的船長也用西班牙語回答:「不,可憐的魚今天早上好像不想上鈎!」

大魚?對,大魚,我們都是大魚,只要被他們抓住的話,假如這位年輕艦長稍稍動動腦筋,再能夠謹慎一點的話,今天早上,他就會抓到好幾條「大魚」,當然,如果我們不幸被抓的話,這個故事你們也就不會知道了。

當西班牙的驅逐艦離開我們有一段距離之後,格瓦西奧命令我們吊起船帆,並轉過身來對我說:「如果您累了想睡一會兒,那現在就可以放心地睡了,危險已經過去了。」我們相視一笑。

接下來的6個小時,我真的睡了個安穩的覺。要不是陽光搗亂,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或許還會在石頭上多睡一會兒,雖然在石頭上睡覺並不是多麼舒服的事。

我伸伸懶腰,與我同行的這些古巴人善意地用英語問我:「睡得好嗎?羅文先生!」我感激地點點頭。烈日炎炎之下,把整個牙買加都曬紅了,像一塊紅寶石一般。天空萬里無雲,像一塊藍寶石一般。島的南坡到處是美麗的熱帶雨林,樹木鬱鬱蔥蔥,簡直就是一幅美妙神奇的風景畫,而島的北部卻看上去那麼的荒涼,與島的南面形成了很大的反差。一大塊烏雲籠罩着古巴,我們焦急地看着它,希望它能散去,然而絲毫沒有消失的跡象,其實越往前走,我的心情也像這片烏雲一樣,越來越凝重了。好在風力越來越大,非常適宜航行。船長格瓦西奧嘴裡叼着根雪茄煙,愉快地和船員開着玩笑,他們看上去並不那麼緊張。

烏雲來了,總有散去的時候。大約下午4點左右,烏雲消散殆盡。金色的陽光灑在西拉梅斯特拉山上,使之顯得格外莊嚴而美麗。我們仿佛進入了藝術王國,沐浴在如詩如畫的風景之中。這裡山海相依、水天一色,這裡花團錦簇,層林盡染,渾然天成,恐怕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這樣的美景了。誰能想到在海拔8000英尺的山上,竟然有綿延數百英里的綠色長廊呢。

我還沉浸在這美麗的景色之中,格瓦西奧下令收帆減速,我不解其意。他回答:「我們離戰區越來越近,我們要充分利用在海上的優勢,避開敵人的視線,保證順利行進。如果現在被敵人發現,只能是前功盡棄,弄不好還要白白送命。」

格瓦西奧說的有道理,我們急忙檢查自己的武器。我只帶了一支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於是他們又發給我一支來福槍。船上的人都有了這種武器,我們的心裡多少有了些底。水手們護衛着桅杆,可以隨手拿起身邊的武器準備戰鬥。我知道,這次任務中最為嚴峻的時刻到了。

到目前為止,感謝上天眷顧,我們的行程都是有驚無險的。但是,現在危急關頭來了,如果被逮捕,就意味着死亡。對於一個軍人來說,死亡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付出了這麼大的努力,給加西亞將軍的信還是沒有送到。

我們離岸邊大約還有25英里,但看上去好像近在咫尺一般。午夜時分,船帆開始鬆動,船員們開始用槳用力地划船。恰好一個巨浪襲來,沒有費多大力氣,小船便被捲入一個隱蔽的小海灣。我們幾個摸黑把船停在離岸50碼的地方,我建議大家立即上岸,要跟敵人搶時間。但格瓦西奧想得更為周到,他不緊不慢地對我說:「先生,我們現在是腹背受敵,最好是原地不動。如果我們遇見的那艘驅逐艦反應過來,想打探我們的消息,他們一定會登上我們經過的那座珊瑚礁,那時我們再在這裡上岸也不晚。我們只要穿過昏暗的葡萄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了。」我不得不承認,我們的這個船長還真是考慮的更加細緻。

是的,放眼望去,我們可以看到大片葡萄、紅樹、灌木叢和刺莓,它們茂盛極了,差不多都長到了岸邊。現在雖然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給人一種朦朦朧朧的美。漸漸地,太陽照在了古巴的最高峰,剎那間,一切明朗了起來,沉沉的暮靄消失了,籠罩在灌木叢的黑影也不見了,拍打着岸邊的灰暗的海水魔術般地變綠了。光明來了,黑暗能不跑嗎?這是一個好兆頭。

此情此景,我想着一位曾經看過類似景物的詩人寫下的詩句:

黑暗的燭火已經熄滅

歡樂的白天從霧靄茫茫的山頂上

踮着腳站了起來。

是啊,這樣的一個美妙的早晨,在我以前的生命里是不曾有過的,我難掩心潮的起伏,就像在我的面前有一艘巨大的戰艦,上面刻着我最崇拜的人——美洲的發現者哥倫布的名字,一種莊嚴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看到我默默地站在那裡凝視着遠方,格瓦西奧輕聲對我說:「你好,先生,我們要行動了。」我緩過神來,看見其他的船員正忙着往岸上搬東西,我趕緊參與其中。

很快貨卸完了,我們來到岸上,小船被拖到一個狹小的河口,扣過來藏在叢林裡。恰在這時,一群衣衫襤褸的古巴人來到了我們上岸的地方。他們從哪裡來?他們都是誰?他們如何知道我們是自己人?這些對我來說一直是一個謎,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讓我解開這些疑問了。這些人扮成了裝運工,但在他們身上我能看到軍人的影子,一些人身上甚至還有槍傷。

我們登陸的地方,好像是幾條路的交匯點,從那裡可以進入灌木叢,也可以通向海岸。我們一直向西,走了大約1英里的樣子,我看到從植被叢中冒出裊裊的炊煙。我知道這煙是從古巴難民熬鹽用的大鍋里冒出來的,這些可憐的人從可怕的集中營里逃了出來,躲在了這裡。我們的到來,一定是他們熱切盼望已久的。

到此,我的第二段險象環生的行程就這樣結束了。

漫長而驚險的行程結束了

如果說前面行程是有驚無險、險象環生的話,現在真正的危險來臨了。西班牙軍隊正在殘忍地進行着大屠殺。這些毫無人性的劊子手見人就殺,見人就砍,從攜帶武器的軍人到手無寸鐵的難民,一個他們都不放過。我知道,在這樣的情境中,餘下的路程將更加艱難,將信送給加西亞將軍將是難上加難,但是任何困難都不能阻止我前進的腳步,我必須立即行動!

通往北部的地方有一條綿延約1英里的平坦土地被叢林覆蓋着,地形比較簡單。但是古巴的路況就像迷宮一樣,不熟悉的話可能就摸不着南北。好在有人幫我們開路,我緊緊地跟在後面。炎炎的烈日烘烤着我們,我們背的大包小包更成了負擔。實在很羨慕一起同行的那幾位,他們身上真的沒有多餘的東西。

在氣喘吁吁中,我們繼續前行着。海和山遮住了我們的視線,濃密的葉子、到處的荊棘、曲折的小路、灼眼的陽光,使我們每前進一步都要費出好大的力氣。在海岸邊我們看見到處都是青翠的灌木叢,但離開岸邊到達山腳下就看不到青翠的灌木叢了。很快我們就到了一個空曠的地方,並意外地發現幾棵椰子樹。對於口渴得要命的我們來說,簡直棒極了,椰子汁新鮮又涼爽,我感覺從來沒有喝過這麼棒的東西。

我們雖然很疲倦,但是任務在身,我們不能休息得太久,我知道一旦放縱下來,惰性就會冒出來。於是,我們立即啟程,夜幕降臨以前我們還要走幾英里路。我們翻過幾個陡峭的山坡,進入到另一個隱蔽的空地,很快我們就進入了真正的熱帶雨林。微風吹過,給人以心曠神怡的感覺,這裡的路比較平坦,走起來也比較順暢。

穿過了熱帶雨林,就進入了波迪羅到聖地亞哥的「皇家公路」。當我們靠近公路時,我發現一直與我們在一起的同伴們一個個消失在熱帶雨林里,只剩下我和格瓦西奧兩人了,我正想轉過身去詢問格瓦西奧是怎麼回事,卻看到他將手指放到嘴邊,示意我不要出聲,趕快拿起槍,然後他也消失在了熱帶雨林里。

我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拿起了手槍。正在這時耳邊響起了馬蹄聲,西班牙騎兵的軍刀聲,以及偶爾發出的命令聲。如果沒有格瓦西奧高度的警惕性,我也許早已走上公路,恰好與敵人正面撞上,被他們抓住或亂槍打死。

我敏捷地扳動扳機,焦急地等待事情的發生,但是等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有發生。正在納悶之際,同行的人一個個都回來了,格瓦西奧也回來了。

格瓦西奧對我說:「我們分散開,目的是麻痹敵人,不被他們發現。我們分頭行動,假如槍聲響起,敵人一定會以為這是我們設下的埋伏,他們不敢輕易踏入。」至此,我不得不佩服格瓦西奧的高明,但是他卻露出可惜的神色,說道:「真想戲弄一下敵人,但是任務第一,遊戲第二!」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感覺有些餓了,沒想到同行的人馬上給我找了幾塊烤熟的紅薯。原來在起義軍經常出沒的地區,他們有個習慣,他們會經常點起火烘烤紅薯,考完之後就埋在那裡,經過這裡的起義軍餓了,就可以拿起來吃,吃飽了繼續作戰。

我邊吃烤紅薯邊想,這些古巴的英雄們。他們之所以在艱苦的條件下能取得一個又一個的勝利,是因為他們熱愛自己的祖國,有團結一致的信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爭取民族解放的信念支撐着他們,這種信仰讓他們與敵人展開了不屈不撓的鬥爭。我們和他們一樣,為了民族的尊嚴頑強地奮鬥着。想到自己所肩負的使命,能夠幫助這些愛國的志士們,我感到無上光榮。這更加堅定了我必須完成這項任務的決心。

一天的行程很快結束了,我注意到了一些穿着十分奇怪的人。

我向格瓦西奧問道:「他們是誰?」

格瓦西奧回答:「他們是西班牙軍隊的逃兵。」

「逃兵?西班牙人?」我疑惑地問。

「是的,他們從曼查尼羅逃出來,不堪忍受軍官的虐待和飢餓。」格瓦西奧面色沉重地答道。

敵方有逃兵對於我們來說是好事,逃兵會有很大的用處,但在這曠野中,我對他們持懷疑態度。誰能保證他們當中沒有奸細?如果他們中有人向西班牙軍隊報告,有一個美國人正越過古巴向加西亞將軍的營地進發,那該怎麼辦?敵人一定會想方設法阻止我們完成任務的,這件事我們不得不謹慎。所以我對格瓦西奧說:「仔細盤查盤查這些人,看看他們有沒有問題。」

「好的,先生。」格瓦西奧果斷地回答。

為了不出現差錯,確保萬無一失,我下達了這個命令。事實證明,我的想法是正確的,的確有人想逃走去向西班牙人報告我們的情況。這些人並不知道我的具體任務,但是他們至少清楚我們絕對不是西班牙人。盤查的過程中,有兩個人引起了我的懷疑,他們果然是間諜,我險些被他們殺了。那天晚上,其中一個人離開營地鑽進灌木叢,想去給西班牙人報告,恰好有一個美國軍官在古巴人的護送下來到這裡,遇見了他,他沒有逃出去。

半夜,我突然被一聲槍響驚醒。我的吊床前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我嚇了一跳,急忙站起來。這時對面又出現一個人影,將第一個人影砍倒,從右肩一直砍到肺部。這個人臨死前供認,他和他的同伴已經商量好了,如果同伴沒有逃出營地,他就來殺死我,阻止我完成任務。好危險啊,再晚一點兒,我可能就成了他們的刀下鬼了。

第二天,直到晚上,我們才弄到足夠的馬和馬鞍。我們耽擱了很長時間,對此我十分焦急,但是毫無辦法。找來的馬鞍有些硬,騎上去一定不舒服。我有些不耐煩地問格瓦西奧:「能不能不用馬鞍?我覺得那樣會更舒服一些。」

他回答道:「加西亞將軍正在圍攻古巴中部的巴亞摩,我們還要走很遠才能到達他那裡。」我知道,這就是我們到處找馬鞍和馬飾的原因了,我非常敬佩這位嚮導的智慧。

一位同伴看了一下分給我的馬,很快就為我安裝好了。後來的結果證明,格瓦西奧是多麼的英明。我們騎馬走了4天,假如沒有馬鞍,我的結局一定慘不忍睹。我要感謝我騎的這匹馬,它看上去是那麼的瘦弱,但是它卻有相當大的爆發力,它那種拼盡全力、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精神讓我震撼。

離開了營地之後,我們沿着山路向前走。山路彎彎曲曲,如果不熟悉道路的話,一定會陷入困境之中。好在我的嚮導對這些迂迴曲折的山路了如指掌,他們帶着我在這迷宮般的路況中穿行。

在一個分水嶺,我們開始從東坡往下走,突然遇到一群小孩和一位白髮披肩的老人,我們停了下來。老人和格瓦西奧交談了幾句,馬上森林裡出現了「萬歲,萬歲」的喊聲,這是對美國喊的,也是對古巴和「美國特使」喊的,這一幕讓我感動不已。我不清楚他們是如何知道我的到來的,好像他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消息在叢林中傳得非常快,我就好像他們光明的使者一般。

在古巴的歷史上,亞拉是一個偉大的名字。這裡也是古巴1868—1878年「十年獨立戰爭」的發祥地,一條河沿山腳流經這裡,這裡建有許多戰壕,用來保護峽谷。古巴士兵時刻都在守着這些戰壕。在亞拉,我意識到我們又進入了一個危險地帶。但是我相信我能完成我的使命,格瓦西奧也相信我。

第二天,天剛剛亮,我們就開始攀登西拉梅斯特拉山的北坡。這裡是河的東岸,我們沿着風化的山脊一直往前走。如果西班牙人的機動部隊埋伏在這裡,那麼這裡就可能變成我們的葬身之地。

慶幸的是,我們沒有遇見埋伏,於是順着河岸,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繼續前行。為了讓可憐的馬走下山谷,我們殘酷地抽打它們,在我的一生中,我從未如此野蠻地對待動物。但為了把信送給加西亞,我也沒有別的辦法。戰爭期間,與成千上萬人的自由比起來,馬遭點罪又有什麼呢?我只能在心裡對這些牲畜說聲「對不起」了,都是戰爭惹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