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章 受辱蒙羞 · 1 線上閱讀

如果我新搬進來的這個臥室,是個有知覺的東西,會作見證,那我現在都可以懇求它——現在又是誰在那兒睡覺呢,我真納悶兒——讓它證明,我那天到那兒去的時候,我心裡有多沉重。我要往那個屋子裡去,上樓梯的時候,一路都聽見院子裡的狗直衝着我叫。我進了屋裡,直發愣,直發傻,呆呆地瞧着屋子,也和屋子直發愣,直發傻,呆呆地瞧着我一樣。我當時坐下去,叉着兩隻小手兒,琢磨起來。

我琢磨的都是頂古怪的東西。我琢磨這個屋子的樣子;琢磨天花板上裂的縫子;琢磨牆上糊的紙;琢磨窗玻璃上打碎了的裂紋,它們把窗外的景物都弄得好像上面有一層水紋、一些漩渦似的;琢磨那個只剩了三條腿因而搖晃不穩的臉盆架兒,只見它好像帶出一種滿腹牢騷的神氣,令人想到格米治太太懷念那個舊人兒的樣子。我那時候,一直地老哭,不過,除了感覺到身上發冷,心裡沮喪而外,我敢說,我總也沒想到我為什麼哭。到後來,我孤寂無聊到極點,就忽然想到,只有我和小愛彌麗才真是相親相愛;而現在他們卻硬把我和她拆開了,把我弄到這樣一個好像沒有人要我、沒有人理我的地方,把我弄到這樣一個連像她那樣待我一半都不如的地方。我想到這兒,苦惱之極,把被的一角裹在身上,哭着睡了。

我睡夢中聽見有人說,「他在這兒哪」,同時覺得,有人把被從我那發熱的腦袋上揭開了。我醒來一看,原來是我母親和坡勾提找我來了,說話的和揭被的,就是她們兩個裡面的一個。

「衛,」我母親說,「你怎麼啦?」

她居然會問我這個話,我覺得非常奇怪,所以我當時就說,「不怎麼。」我記得,我當時把臉轉到裡面,不讓她看見我正在發抖的嘴唇,其實我那發抖的嘴唇,才是對她更能說明事實真相的答覆。

「衛,」我母親說,「衛,我的孩子!」

我敢說,那時候所有她能說的話里,都沒有她這句「我的孩子」能使我更感動的了。我使勁用被蒙着我的臉,不讓她看見我的眼淚,她要抱我起來的時候,我使勁用手推她。

「這都是你鬧的,坡勾提,你這個狠心的!」我母親說。「我知道,這毫無疑問,都是你鬧的。我真納悶兒,不知道你良心上怎麼過得去,居然能調唆我的孩子,叫他存心反對我,叫他存心反對我的親人。你這都是什麼意思,坡勾提?」

可憐的坡勾提,只把手一舉,把眼一翻,嘴裡像把我平常飯後老說的那幾句禱詞換了一種說法那樣,說,「上天可有眼,考坡菲太太;我只求告,你對你此刻說的這種話,以後永遠也別後悔!」

「這簡直地是叫人發瘋啊,」我母親喊着說。「我這連蜜月還沒過完哪!本來應該是:連跟我有深仇大恨的人,都要心軟一下,都要收拾起嫉妒,好讓我過幾天安靜日子,過幾天快活日子。衛,你這個淘氣的孩子!坡勾提,你這個野人一樣的東西!哎呀!」我母親煩躁不耐、由性任意的樣子,罵我一句,又罵坡勾提一句。「這是什麼世界啊,有這麼些麻煩!我們本來還以為,我們有充分的權力,盼望在這個世界上,要多遂心就多遂心哪!」

那時我覺得有一隻手來抓我,我覺得那隻手既不是我母親的,也不是坡勾提的。我跟着就順着床沿兒溜到地上,站起來了。那原來是枚得孫先生的手,他一面抓住了我一隻膀子,一面說:

「這是怎麼啦?珂萊蘿,我愛,難道你忘了嗎?——要堅定啊,我的親愛的!」

「實在抱歉,愛德華,」我母親說。「我本來真想乖乖地聽話來着,誰知道可鬧得叫人這樣不好受哪!」

「有這種事!」他回答說。「剛剛開頭,你就說這種不中聽的話了,珂萊蘿。」

「把我弄到現在這樣,真太難堪了。」我母親把嘴一撅,回答說。「實在是——太難堪了——難道不是嗎?」

枚得孫先生把我母親拖到他身前,又跟她咬耳朵,又吻她。我當時看到我母親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膀子挨到他的脖子上,我就知道,像她那樣柔順的脾氣,枚得孫先生願意怎麼撥弄她,就能怎麼撥弄她。我現在知道,他也確實把這個辦到了。

「你先到下面去,我愛,」枚得孫先生說,「我和大衛一會兒就一塊兒下去。」他對我母親點了點頭,笑了笑,把她這樣打發開,看着她出去了,跟着就把臉沉下來,對坡勾提說,「我說,你這位朋友,你知道你太太姓什麼吧?」

「我伺候她伺候了這麼些年了,先生,」坡勾提說,「我還能連她姓什麼都不知道?」

「這話不錯。」他回答說。「但是我剛才上樓的時候,可好像聽見,你稱呼她,用的不是她的姓。她現在跟着我姓啦,你不知道嗎?你要把這個記住啦,聽見啦沒有!」

坡勾提一句話也沒再說,只很不放心地看了我幾眼,一面打躬屈膝,一直躬出屋子去了。我猜想,她一定是看出來枚得孫先生要她出去,同時,她想在屋裡待下去,又找不到藉口,所以才不得已走了。屋子裡就剩了我和枚得孫先生兩個人了,那時候,他先把門關好了,在椅子上坐下,叫我站在他前面,用手抓住了我,然後目不轉睛地一直往我臉上瞧。我覺得,我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往他臉上瞧,也是目不轉睛地。我現在回想起我們倆當時這樣面對面地他瞧我、我瞧他的光景,我好像又聽見了我的心撲通撲通地亂蹦亂跳。

「大衛,」他說,說完了,把兩唇緊緊一閉,叫它們變得很薄。「比方我養活了一匹馬,或者十條狗,它的性子拗,不聽話,那你說我對付它的時候,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

「我揍它。」

我剛才回答他那句話,是憋住了氣,打着喳喳說的;我現在不說話了,才感覺到呼吸急促起來。

「我叫它怕,叫它疼。我自己跟自己說,『我要制伏這個傢伙』,即便那樣辦會要了它的命,我也一定要那樣辦。你臉上這是什麼?」

「泥兒,」我說。

他當然知道得很清楚,我臉上是淚痕,就和我知道得一樣地清楚。不過,即便他把這句話問我二十遍,每問一遍都打我二十下,那我相信,我都寧肯讓我那顆孩子的心迸出來,也決不肯對他招認。

「你人雖小,心眼兒可不少,啊,」他說,一面做出他個人所獨有的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來。「我看你還真知道我的脾氣。快把那個臉洗一洗,老先生,好跟我一塊兒到樓下去。」

他一面用手指着臉盆架兒(就是我拿格米治太太打比方的那個臉盆架兒),一面把頭一甩,叫我馬上就照着他吩咐的話辦。我知道,如果我稍有遲疑,那他一定要毫不顧惜,一下就把我打趴下;對於這一點,我當時就沒有任何懷疑,現在更沒有絲毫懷疑。

我照着他的話把臉洗了,他就抓住了我的膀子,把我一直押解到起坐間,然後對我母親說:「珂萊蘿,親愛的,我希望,你現在不會再覺得不好受了。咱們不用多久,就可以把這孩子的小孩子脾氣改過來了。」

我的天哪!那時候,如果他給我一句好話,那我可能一輩子都改好了,可能一輩子都變成了另一種樣子的人;那時候,他只要說一句鼓勵我的話,說一句講明道理的話,說一句可憐我年幼無知的話,說一句歡迎我回家的話,說一句使我放心,感覺到這個家還真是我的家的話:只要說這樣一句話,那我就可以不但不用外面作假敷衍他,而反倒要打心裡孝順他,不但不恨他,而反倒要尊敬他。我當時知道,我母親看到我站在屋裡那樣戰戰兢兢,那樣愣愣傻傻,也很難過。待了一會兒,我偷偷地溜到一把椅子前面,她用眼瞧着我的時候,露出比以前還要難過的樣子來——因為她瞧不見一個小孩子走起路來那種活潑自然的腳步了。但是當時卻沒人說那個話,而說那個話的時機,卻稍縱即逝了。

吃飯的時候,只有我們三個人在一塊兒。枚得孫先生好像很喜歡我母親——但是我恐怕我可並沒因為他那樣就喜歡他——我母親也很喜歡他。我從他們兩個談的話里,知道他有個姐姐,要上我們家來住,那天晚上就可以到。枚得孫先生本人,並沒躬親作任何經營,但是在倫敦一家酒廠里有股份,或者說在那兒每年可以分到紅利;他曾祖的時候,那家酒廠就和他家有關係;他姐姐也和他一樣,在那家酒廠有權益關係。這個話是我當時就知道了的呢,還是後來才知道的呢,我現在記不清楚了;不過不必管我什麼時候知道的,反正我可以在這兒提一提。

吃完了正餐以後,我們都坐在爐旁,我就琢磨,有什麼法子,能不讓人發覺我竟膽敢溜走、而就逃到坡勾提那兒,免得把這一家的主人招惱了:正在這樣不得主意的時候,一輛大馬車在我們家園庭的柵欄門外停住,跟着枚得孫先生就起身走出,迎接來客去了。我母親跟在他後面。我就提心弔膽地跟在我母親後面。我母親在起坐間門口,趁着暮色蒼茫,轉身像平常那樣把我抱住,在我耳邊上偷偷地告訴我,叫我孝順我的新爸爸,聽他的話。她這樣抱我、告訴我的時候,是急急忙忙、偷偷摸摸地,好像做的是什麼虧心事似的,但是卻又極其溫柔慈愛地。她把她的手向後伸着,握住我的手,我們走到枚得孫先生在園庭里站的地方,她就把我的手放開,用她的手挽着枚得孫先生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