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章 地換人易 · 4 線上閱讀

「又怎麼啦?」坡勾提先生說,同時把雙手一拍。「鼓起興致來好啦,老姏〔28〕!」(坡勾提先生的意思是說老姑娘。)

〔28〕 原文mawther,英國方言「成年女子」。譯文「姏」,也是中國方言,音蠻,老女之稱。

格米治太太好像怎麼也鼓不起興致來。她掏出一塊黑綢子舊手絹兒,用它擦眼睛,擦完了,並沒把它放回口袋兒里,仍舊把它放在外面,又用它擦了一回眼睛,擦完了,仍舊把它放在外面,預備要用的時候,就在手頭兒。

「又怎麼啦,嫂子,」坡勾提先生說。

「不怎麼,」格米治太太回答說。「你又上悅來居去來着,是不是,但爾?」

「哦,不錯,我今兒晚上上悅來居去來着,在那兒待了不大的一會兒,」坡勾提先生說。

「我很難過,把你逼得往那兒跑,」格米治太太說。

「把我逼得往那兒跑?我還用人逼!」坡勾提先生很老實的樣子大笑着說。「我自己就巴不得老往那兒跑哪。」

「巴不得老往那兒跑,」格米治太太說,一面又搖頭,又擦眼淚。「不錯,不錯,巴不得老往那兒跑。我很難過,都是因為我,才叫你巴不得老往那兒跑。」

「因為你?決不是因為你!」坡勾提先生說。「你千萬可別往那方面想。」

「我說是,是因為我,」格米治太太喊着說。「我難道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嗎?我難道還不知道我是一個孤孤單單的苦命人,不但所有的事兒跟我都沒有不彆扭的,我還跟所有的人,不論是誰,也都沒有不彆扭的?不錯,不錯,不論什麼事兒,我偏比別人更愛心裡彆扭,還比別人更愛在外面露出來心裡的彆扭。這就是我命苦的地方。」

我坐在那兒聽着這番話的時候,我的確不由得要認為,命苦的不但是格米治太太一個人,這一家還有別的人,沾了她的光,也跟着命苦呢。但是坡勾提先生卻沒用這種話來對付格米治太太,他只求格米治太太鼓起興致來,作為回答。

「我本來不想要這樣,但是這可由不得我自己,」格米治太太說,「太由不得我自己了。我知道我自己是怎麼回事。我的苦命叫我覺得什麼事兒都彆扭。我老覺得我的命苦,這樣一來,就老覺得什麼都跟我彆扭了。我倒是想要拿命苦不當回事,但是我可又沒法子不拿它當回事。我倒是想要把心一狠,叫它去它的,但是我的心可又狠不起來。我把這一家人都鬧得挺彆扭的。這我並不覺得奇怪。我今兒就把你妹妹一整天都鬧得挺彆扭的,把衛少爺也鬧得挺彆扭的。」

我聽到這兒,心一下軟起來,非常難過,不由得大聲說道,「沒有的話,格米治太太,你並沒把我鬧得挺彆扭的。」

「我這樣,本來十二分地不對,」格米治太太說。「我這樣報答你,太不應該了。我頂好上『院』〔29〕里去,在那兒把眼一閉就完了。我是一個孤孤單單的苦命人,頂好別在這兒鬧彆扭。要是凡事都要跟我彆扭,我自己也非彆扭不可,那讓我到我那個區〔30〕上,在那兒彆扭去好啦。但爾,我頂好到『院』里去,在那兒把眼一閉,免得連累你們!」

〔29〕 指「貧民院」而言。

〔30〕 貧民院為區立機關,由各區自己管理、花錢,別區的人,不能越區去住。

格米治太太說完了這番話,就起身走開,睡覺去了。坡勾提先生一直沒露絲毫任何別的感情,只一味表示最深切的同情;現在格米治太太走了,他把我們幾個瞧了一眼,滿臉都帶着原先使他激動的那種最深切的同情,一面點頭,一面低聲說:

「她這是又想起她那個舊人兒來了!」

我不大明白,格米治太太想的這個舊人兒是誰,後來坡勾提打發我上床睡覺的時候,才告訴我,說那就是死去的格米治先生。她又說,一遇到格米治太太犯了脾氣,她哥哥就把她那是又想起格米治先生來了這句話當作是公認的事實,這種想法,老使他深深地感動。那天夜裡,他上了他的吊床以後,過了好久,我還聽見他對漢說,「可憐!她這是又想起她那個舊人兒來了。」我們在這兒待的那段時間裡,不論多會兒,只要格米治太太犯了同樣的毛病(有過幾次),他就老說這句話來打圓場,說的時候,永遠是帶着最溫柔的同情心。

這樣,兩個星期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在這段時間裡,除了潮水的漲落以外,沒有什麼別的變化。潮水的變化改變了坡勾提先生出門兒和回家的時間,也改變了漢工作的時間。漢沒有事的時候,有時和我們走一走,把大船和小船指給我們瞧,還帶着我們劃了一兩次船。人們對於一個地方的印象,往往在有些方面深刻,在有些方面淡漠。雖然我說不出這是什麼道理,但是我相信,大多數的人確實是這樣的,特別是有關人們童年時期的印象,更容易有這種情況。因此,不論什麼時候,我只要聽到亞摩斯這個名字,或者看到亞摩斯這個名字,我就想到一個禮拜天早晨在海灘上的光景。那時候,教堂的鐘噹噹地響,招呼人們去做禮拜,小愛彌麗靠在我的肩膀上,漢懶洋洋地往水裡扔小石頭,太陽就在海的那一面兒剛剛透過了濃霧,把幾條船顯示出來,那幾條船從霧裡看來,和它們自己的影子一樣。

後來回家的日子到底來到了。我和坡勾提先生,和格米治太太分別,還能咬着牙忍受;但是我和小愛彌麗分離,心裡那份難過,真像刀子扎的一樣。我們兩個胳膊挽着胳膊,一塊兒走到車夫落腳的客店,在路上,我答應她,一定給她寫信(我後來把我答應她的這句話辦到了,我寫給她那封信上的字比普通用手寫的出租招貼上面的字還大)。我們分別的時候,悲不自勝。如果我一生中,心頭的肉挖去過一塊的話,那就是那一天挖去的。

我在坡勾提先生家裡住着的時候,我對於我自己的家,又一度忘恩負義,沒大想起,或者說,一點兒也沒想起。但是我現在剛一朝着它轉去,我那童年的良心,就好像帶着責問我的態度,用堅定的指頭,往那方面指。我那時感覺到,家才是我的安樂窩,我母親才是我的貼心人,才是我的好朋友。因為當時我的情緒低落,這種感覺越發顯著。

我們一路前行,這種心理一直盤踞在我的心頭。因此我們離家越近,看見的光景越熟悉,我就越急於要回到家裡,要一頭扎到我母親懷裡。但是坡勾提她自己卻不但沒有和我一樣的急切心情,反倒連我有的這種心情都想要壓服下去(雖然是很柔和的)。她看起來好像心慌意亂、無情無緒似的。

不管坡勾提怎麼樣,反正只要馬肯走,我們總歸是要到布倫得屯的棲鴉廬的,而且到底也真到了那兒了。我們到家那時候的光景,我記得太清楚了:那時正是下午,天氣寒冷,天色陰沉,密雲四布,眼看就要下雨的樣子。

門開開了,我在又快活又興奮的心情下,半哭、半笑,一心只想門裡面一定是我母親。但是卻並不是我母親,而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傭人。

「這是怎麼回事,坡勾提?」我很懊喪地問。「我媽難道還沒回來嗎?」

「回來啦,回來啦,衛少爺,」坡勾提說。「她早就回來啦。你等一會兒,衛少爺,我有——我有一句話跟你說。」

坡勾提當時心煩意亂,再加上她本來下車就很笨手笨腳的,所以她把身子弄得歪扭曲折,成了樣子頂特別的彩綢了。不過我當時心裡一片茫然,滿懷詫異,顧不得跟她說這個。她下了車以後,拉着我的手,把我領到了廚房裡,還把門關上了。我當時一面跟着她走,一面詫異極了。

「坡勾提!」我那時嚇得什麼似的問她,「出了什麼事兒啦吧?」

「沒出什麼事兒,我的乖乖,我的衛少爺!」她裝作輕鬆快活的樣子答道。

「我敢說,一定出了事兒啦。媽在哪兒哪?」

「媽在哪兒哪,衛少爺?」坡勾提重了一遍。

「是啊,媽在哪兒哪?她怎麼沒到大門那兒去接咱們哪?咱們上廚房這兒來幹什麼哪?哦,坡勾提啊!」這時候我滿眼是淚,覺得頭髮暈,仿佛要摔倒了。

「哎呀,我的乖乖!」坡勾提喊道,一面抱住了我。「你怎麼啦?說話呀,我的寶貝兒!」

「別是她也死了吧?哦,別是媽也死了吧,坡勾提?」

坡勾提大聲喊道,「沒有!」喊的嗓門兒大得驚人,跟着坐下直喘;一面說,我叫她吃了一驚。

我使勁兒抱了她一抱,給她壓驚,或者說,使她驚定而喜。跟着就在她面前,帶着焦急探詢的神氣看着她。

「你要知道,乖乖,我本來應該早就告訴你來着,」坡勾提說,「不過,我可老沒得到機會。其實沒有機會我也應該找機會才對。不過我可老不能切乎」——在坡勾提所能調動指揮的詞彙里,「切乎」永遠是代替「確乎」的字眼兒——「拿出那副心腸來。」

「有什麼話你快說吧,」我說。這會兒嚇得比先前更厲害了。

「衛少爺,」坡勾提一面手哆嗦着把帽帶解開,一面好像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說,「你猜是什麼事兒吧?你有啦爸爸啦!」

我一聽這話,登時渾身哆嗦起來,臉也白了。好像有一樣東西,跟教堂墓地里的墳聯繫在一塊兒,跟死人復活聯繫在一塊兒——至於究竟是什麼,究竟我怎麼會有這種感覺,我說不出來——像一股毒風一樣,撲到我身上。

「一個新爸爸,」坡勾提說。

「一個新爸爸?」我跟着她重了一遍。

坡勾提倒抽了一口氣兒,好像要咽什麼很硬的東西卻咽不下去似的,跟着伸出手來說:

「跟我來,去見他——」

「我不要見他。」

「——和你媽,」坡勾提說。

我一聽說去見我媽,就不再使性子了,於是跟着坡勾提,一直來到我們那個頂闊氣的起坐間;她把我送到那兒就走了。只見壁爐的一邊坐着我母親,另一邊坐着枚得孫先生。我母親一見我,把手裡的活兒扔下,急急忙忙地,不過同時我覺到,也畏畏縮縮地,站了起來。

「我說,我的親愛的珂萊蘿,」枚得孫先生說,「沉住了氣!克制自己,永遠要克制自己!衛,你這孩子,你好哇?」

我和他握了一握手,跟着愣了一下才過去吻我母親。她也吻我,又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就又坐下做活兒去了。我不敢瞧她,我也不敢瞧枚得孫先生;因為我很明白,他正瞧着我們母子兩個呢。於是我就轉身,走到窗戶那兒;往外面那幾棵小樹那兒看去,只見那幾棵小樹,正在寒風中低頭瑟縮。

一到我能溜溜湫湫地走開的時候,我就溜溜湫湫地上了樓。我發現,我那個親愛的老臥室,已經換了屋子,我讓人家安置在一個冷落的地方了。我溜達到樓下,要看一看,還有什麼沒改樣兒的東西沒有,因為所有的東西都大大地改了樣兒了。我溜達到院子裡,但是,卻一下就又從那兒縮回去了,因為原先那個狗窩裡,本來沒有狗,現在卻有一條大狗趴在那兒,這條狗,聲音沉濁,皮毛深黑,和他一樣——它一見我,就齜着牙,咧着嘴,跳到窩外,要來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