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章 地換人易 · 3 線上閱讀

「好?」愛彌麗說。「我要是有做闊太太那一天,那我就一定非送他這些東西不可:一件帶鑽石紐子的天藍色褂子,一條南京布褲子,一件紅天鵝絨背心,一頂卷邊三角帽子〔26〕,一個金殼大懷表,一支銀杆煙袋,還外帶着一箱子錢。」

〔26〕 18世紀末、19世紀初,三角帽是普通人戴的,但19世紀初期以後,三角帽專為海陸軍軍人所戴。

我說,我認為坡勾提先生對於這些貴重東西,毫無疑問受之無愧。但是,我現在應該承認,我當時卻覺得,他這位感恩報德的小外甥女兒,如果真給了他這套衣帽,那他穿戴起來,是否得勁兒,卻叫人難以想象。我對於叫他戴卷邊三角帽子的辦法,特別懷疑:不過這只是我心裡的感想,我並沒說出來。

小愛彌麗數這幾件東西的時候,站住了腳,抬起頭來,往天上看,好像這些東西是光輝的幻景一樣。她說完了,我們又往前走去,撿蛤蠣殼和石頭子兒。

「你想當一個闊太太嗎?」我說。

愛彌麗看着我,一面笑,一面點頭,意思是說「想」。

「我很想當闊太太。那樣,我們就都成了體面人了:我自己,我舅舅,漢,還有格米治太太。那樣,要是鬧起天氣來,我們就可以不用擔心了。我的意思是說,不用替我們自己家裡的人擔心。替那些可憐的打魚的人,還是一點兒不錯,要擔心的;要是他們有了災難,我們就給他們錢,幫他們。」

她這種說法,在我當時的心目中,是一幅很令人滿意的圖景,因此也就不是不可能的圖景。我把我想到這種圖景而感到快樂的話告訴了小愛彌麗,小愛彌麗一聽,得到鼓勵,就羞澀地說:

「你這陣兒聽我這一說,是不是也怕起海來了哪?」

當時風平浪靜,沒有什麼叫我害怕的。但是如果有浪捲來,即使不是很大的浪,那我相信,我想到她那幾個親人都淹死了那種可怕的情況,我也非回頭撒腿就跑不可。話雖如此,我當時卻回答她說,「還是不怕。」同時又添了一句,說,「你雖然嘴裡說你怕,其實你好像並不怕。」因為我們那時候正溜達到一條舊棧橋或者木頭埂道上面,而她呢,老緊靠着棧橋的邊兒走,我真怕她掉到水裡。

「我怕的不是這個,」小愛彌麗說。「只是夜裡颳風的時候,我老醒,醒來就想到但舅舅和漢,就不免要打哆嗦,還老覺得,真聽見了他們大聲喊救命。就是因為那樣,我才想做闊太太。不過這個我可不怕。不信你瞧!」

在我們站的那塊地方上,有一塊大木頭,樣子巴巴裂裂的,高高地伸在深水上面,四面一點遮攔都沒有。愛彌麗剛說完了「不信你瞧」這句話,就從我的身旁颼地一下順着那塊大木頭跑去了。當時的情況,在我的腦子裡,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我要是個畫家的話,那我敢說,我現在能在這兒把那天的光景一點不差地畫下來,畫愛彌麗如何臉上帶着一種使我永遠不忘的神氣,眼睛往海上老遠老遠的地方瞧着,身子往前跳去,好像命都不要了的樣子(當時我覺得是那樣)。

愛彌麗輕盈而勇敢的小小形體,飄飄灑灑地轉過來,又平平安安地回到我的身旁了。我也跟着就對我剛才感到的恐懼和發出來的喊聲,不覺笑起來。反正我喊是沒有用處的,因為附近一帶,一個人影都沒有。但是從那一次以後,我在我的壯年時期,有過不止一次,有過許多次,曾經想到:那女孩子那天一時莽撞的行動中,她那樣狂野的遠望神氣中,是否也和一切未經人知的可能事物一樣,可能有一種吸引她的力量,慈悲地把她引到危險里去呢?可能有一種誘惑她的力量,為她死去的父親所允許,引她到他那兒去,使她那天有機會結束自己的生命呢?從那一次以後,我曾有過一個時期,老納悶兒琢磨:如果她的將來,能顯示給我,讓我一眼看到,而且能讓我那樣一個孩子完全了解,而她的性命,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救得,那我是不是應該伸手去救她呢?從那一次以後,我有過一個時期——我不說這個時期很長,不過的確有過這樣一個時期——我自己問自己:那天早晨,小愛彌麗當着我的面兒,遭了滅頂之禍,是不是更好呢?而我的回答是:不錯,是更好。

我這個話也許說得過早了。我這個話也許還不到應該說的時候。不過既然說了,就讓它留着吧。

我們溜達到很遠的地方,把我們認為稀罕的東西都撿起來,裝了滿滿的好幾口袋兒。把幾個擱了淺的星魚小心在意放回水裡——我即便這會兒,對於這種東西,還是不了解,所以不敢說,我們這樣幫助它們,它們還是感激我們,還是討厭我們——跟着又往坡勾提先生的家走去。我們走到盛蝦那個棚子的時候,在背風那一面兒站住了,天真爛漫地互相對親了一下,跟着,我們就心情愉快、身體健壯、臉上紅撲撲地走進屋裡去吃早飯。

「跟一對小繡眼鳥兒一樣,」坡勾提先生說。坡勾提先生雖然說的是我們當地的土話,我卻明白,那句話就是畫眉的意思,我聽了那句話,認為是誇我。

我當然愛上了小愛彌麗。我現在敢說,我當時對那個小女孩的愛,比起長大成人的時候最深的愛(儘管那也是高尚的、純潔的),一樣地真誠,一樣地溫柔,但是卻更純潔,更無所為而為。我敢說,我的理想,虛構了一種情況,籠罩在那個兩眼碧波欲流的小妞妞身上,使她變得空靈剔透,使她變成了一個天使。如果在一個太陽輝煌的上午,她在我面前展開兩個小翅膀飛起來,那我想,我還是會認為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們老是相親相愛地在亞摩斯那片淒迷蒼老的荒灘上,一點鐘一點鐘地遊蕩。「日」和「夜」,老在我們身旁遊戲,好像時光自己還沒老,還是個小孩,並且老玩個不歇。我對愛彌麗說,她就是我的命根子。要是她不親口承認,說我也是她的命根子,那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找刀去,不活着啦。她說,我也是她的命根子,我也認為,一點兒不錯,我是她的命根子。

至於說,我們的身份門第不相配,我們兩個都太年輕,我們還有別的困難阻礙我們,這些問題,我和愛彌麗全都沒考慮過,因為我們根本就不曾想到將來。我們不作越長越大的打算,也就和我們不作越長越小的打算一樣。我們是格米治太太和坡勾提誇讚的對象。晚上我們兩個親熱地並排坐在小矮柜上的時候,她們老嘁嘁喳喳地說,「喲!多美呀!」坡勾提先生就一面抽着煙,一面瞧着我們笑;漢就整晚上,除了把個嘴咧着,什麼也不做。他們在我們身上所感到的快樂,我想,就好像在一件好玩兒的玩具或者兩個袖珍考利西厄姆〔27〕模型上所感到的一樣。

〔27〕 這兒的考利西厄姆(Coliseum),應非古羅馬最大、最著名的圓競技場(該場更通行的叫法是Colosseum),而為倫敦的娛樂場,在倫敦攝政公園(Regent Park)東南角,始建於1824年,1855年停辦,1875年拆除。內部畫有「倫敦全景圖」,1844年並有軲轆鞋旱地滑行之戲(roller skating)。亦見本書第22章。

我不久就看了出來,格米治太太既然住在坡勾提先生家裡,那就是寄人籬下了,以這種情況而論,她應該更叫人愉快一些才是,而實際卻不是那樣。格米治太太這個人的脾氣,未免愛煩躁,她有的時候,老哭喪着臉嘟嘟囔囔的,在那樣一個地方很小的家庭里,叫別的人覺得很不舒服。我很替她難過;不過,有的時候,我只覺得,如果格米治太太自己能有一個方便的小屋子,一犯起脾氣來,可以一個人躲到那兒,待到心情好起來的時候,那於別人也許會好一些。

坡勾提先生有的時候往一個叫作悅來居的酒店裡去;我看出這一點來,是我們到這兒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的晚上。那時候,他不在家;格米治太太就在八九點鐘的時候,看了看那個荷蘭鍾,跟着說,他一定是往悅來居去了,她還說,早晨她就知道他要上那兒去的。

格米治太太本來就不高興了一整天,上午爐火冒煙的時候,還一下哭了起來。「我是一個孤孤單單的苦命人,」一遇到有不遂心的事,她就這樣說,「不論什麼事兒,都沒有不跟我彆扭的。」

「哦,這不要緊,過一會兒就好了,」坡勾提說——我這兒指的還是我那個坡勾提——「再說,又並非你一個人覺得彆扭,我們大家也一樣地覺得彆扭哇,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我可覺得更彆扭,」格米治太太說。

那一天很冷,刮着刺骨的寒風。據我看來,格米治太太在爐旁占的那個特別給她留出來的地方,是最暖和、最嚴實的,她坐的那把椅子,也毫無疑問,是最舒服的;但是那一天,她卻什麼都看着不順眼。她老抱怨「冷啊,冷啊」,老說,冷風吹到她背上,把她叫作是「哆嗦病」的毛病又勾起來了。到後來,她竟因為冷,淌起眼淚來,又說,她「是一個孤孤單單的苦命人,不論什麼事兒,都沒有不跟她彆扭的」。

「一點兒不錯,很冷,」坡勾提說。「沒有人說不冷的。」

「可是我比別人覺得更冷,」格米治太太說。

在吃正餐的時候,格米治太太也是一個勁兒地不高興。他們因為我是貴客,總是先給我「布菜」,給我「布」了以後,跟着就給格米治太太「布」。那天的魚,個兒又小,刺又多,土豆也有點兒糊了。我們大家都承認,說我們也覺得有些掃興。但是格米治太太卻說,她比我們覺得更掃興。跟着又淌起眼淚來,含着一肚子苦水的樣子把前面那句話又說了一遍。

這樣一來,九點鐘左右,坡勾提先生從外面回來了的時候,這位苦命的格米治太太正非常苦惱、非常沮喪地坐在她自己獨占的那個旮旯那兒打毛活。坡勾提一直都很高興地在那兒做針線活兒。漢就老在那兒補一雙下水穿的大靴子。我呢,就念書給他們聽,旁邊坐着愛彌麗。格米治太太除了發出一聲淒楚的嘆息而外,再就沒吱一聲兒,從吃了茶點以後也沒再抬頭。

「喂,夥計們,」坡勾提先生說,一面落座,「你們都好哇?」

我們大家,有的用語言,有的用表情,對他歡迎。只有格米治太太,也沒說什麼話,也沒作什麼表示,只一面打着毛活,一面直搖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