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章 地換人易 · 2 線上閱讀

有一位很客氣的婦人,繫着白圍裙,迎接我們。本來我在漢背上,離船還有四分之一英里那麼遠的時候,就看見她站在門口,朝着我們屈膝行禮了。迎接我們的,還有一個頂美的小女孩兒(或者說,我認為她頂美),她脖子上戴着一串藍珠子項圈,我要上前去吻她,她就是不肯,跑到一邊兒藏起來了。待了不大的工夫,我們吃了一頓很闊氣的正餐以後(吃的有煮扁魚、稀黃油和土豆兒,還單給了我一盤排骨),一個滿身毛烘烘、滿臉笑嘻嘻的大漢走了進來。我聽他管坡勾提叫「妞兒」,又見他親熱地在她臉上吧的一聲親了一下,再加上我又看到坡勾提對他一般合於禮數的舉動,我就知道,這個人一定是坡勾提的哥哥,果然不錯是她哥哥——因為緊跟着坡勾提就給我介紹,說他就是這一家的主人坡勾提先生。

「你來啦,少爺,我高興極啦,」坡勾提先生說。「你可以看出來,少爺,我們這兒的人,看樣子粗粗剌剌,幹事兒可穩穩噹噹。」〔18〕

〔18〕 原文把英語雙聲成語rough and ready拆開來用,譯文易以對偶疊字。

我對他表示了謝意,同時對他說,我敢保,我到這樣一個可愛的地方,一定快活。

「你媽好吧,少爺,」坡勾提先生說。「你離開她的時候,她還挺樂呵的吧?」

我對坡勾提先生說,我離開她的時候,她要多樂呵就多樂呵;我又說,她還叫我替她問好兒(這當然是我自己編的客氣話)。

「我謝謝她惦着,」坡勾提先生說。「少爺,你要是在我們這兒,和她,」朝着他妹子把頭一點,「和漢,和小愛彌麗,一塊待兩禮拜,那我們可就太覺得臉上有光彩啦。」

坡勾提先生這樣殷勤歡迎,盡了地主之誼以後,就到外面洗手洗臉去了,洗的時候,用了一壺熱水。他說,「他那份髒勁兒,涼水是永遠洗不乾淨的。」他一會兒就又回到屋裡了,外表雖然大為改善,但是臉卻紅得很,因此我不由得要認為,原來他的臉,和龍蝦、螃蟹、大蝦一個樣:沒經熱水燙,黑不溜秋的,經熱水一燙,就又紅不稜登的了。

吃了茶點以後,門關好了,一切都妥帖舒適了(那時候,外面一片夜色里,冷風颼颼,霧氣沉沉),我就覺得,人類腦子裡能想得出來的讓人安穩存身之處,沒有能比這一家再可喜可愛的了。耳朵里聽的是海面上颳起來的風,心裡想的是外面一片荒涼的空灘上越來越濃的霧,眼睛裡看的是壁爐里熊熊的火,腦子裡琢磨的是四外近處完全沒有鄰舍的人家——而且是住在一條船里的人家:這種情況,真叫人心醉神迷。小愛彌麗這會兒害羞的勁兒已經過了,和我並排坐在一個最小、最矮的矮柜上,那個小矮櫃,安在壁爐里的一邊〔19〕,恰好合適,我們兩個坐在上面,也恰好合適。坡勾提太太,繫着白圍裙,坐在壁爐那一面兒打毛活;坡勾提就做針線活兒;只見她用起那塊蠟頭和那個蓋上畫着聖保羅大教堂的針線匣來,那種自然勁兒、隨便勁兒,就好像她從來沒把那幾件東西帶到任何別的人家一樣。漢給我上了四全牌〔20〕玩法的第一課,跟着又用那副髒牌算命,不過他記不清楚怎麼個算法了,所以就一面試,一面想。每一張牌,經他的手一翻,就印上了一個帶腥味的指頭印。坡勾提先生就坐在那兒抽旱煙。我一看,那正是聊閒天兒、說體己話的時候了。

〔19〕 英國舊式壁爐寬敞,壁爐里每一邊和爐火之間的地方,能安下座位。這兒說一面是大衛和小愛彌麗,另一面是格米治太太,都在壁爐裡面。

〔20〕 牌戲之一種,可由二人以至六人同玩。這種牌戲四種可能的機會都占全了的為贏家,故名。

「坡勾提先生!」我說。

「什麼,少爺?」他說。

「你叫你的少爺漢,是不是因為你們住在和方舟〔21〕一類的船里哪?」

〔21〕 《舊約·創世記》第5章第32節:「挪亞……生閃、漢(舊譯含)、雅弗。」第6章說,耶和華告挪亞,使造方舟,與其家屬,及有生之物,雌雄各一,全帶進方舟,以避洪水。

坡勾提先生好像認為這個問題很深奧,不過他還是回答了我,說:

「不是那樣,少爺。他的名字不是我給他起的。」

「那麼那個名字是誰給他起的哪?」我說,我這是把《教義問答》里的第二個問題〔22〕對坡勾提先生提出來了。

〔22〕 《教義問答》第一句問的是:你叫什麼名字?第二句問的是:這個名字是誰給你起的?(答:我領洗的時候,我的教父母給我起的,等等。)

「哦,少爺,他爸爸給他起的呀,」坡勾提先生說。

「我原先還只當你就是他爸爸哪!」

「我兄弟周才是他爸爸哪,」坡勾提先生說。

「是不是不在啦哪,坡勾提先生?」我恭恭敬敬地停了一會兒,才用試探的口氣問。

「在海里淹死啦,」坡勾提先生說。

我一聽,坡勾提先生並不是漢的父親,吃了一驚,跟着就納起悶兒來,不知道我對於這兒別的人跟他的關係,是不是也弄錯了。我當時非常好奇,想要弄清楚,所以我就拿定了主意跟坡勾提先生弄一個水落石出。

「小愛彌麗,」我說,一面看了她一眼,「是你的女兒吧,難道不是嗎,坡勾提先生?」

「不是,少爺。她爸爸是我妹夫托姆。」

他這樣一說,我就是想不再問,也辦不到了。所以我就又恭恭敬敬地停了一會兒,用試探的口氣問:「是不是也不在了哪,坡勾提先生?」

「在海里淹死啦,」坡勾提先生說。

我感到現在不好再問下去了,但是這個砂鍋並沒問到底,而卻不管怎麼樣,都非問到底不可。因此我就說:

「難道你跟前,不論姑娘,也不論小子,什麼都沒有嗎,坡勾提先生?」

「沒有,少爺,」他回答說,一面說,一面哈哈大笑。「我還打着光棍兒哪。」

「光棍兒!」我吃了一驚,說。「那麼,那是誰哪,坡勾提先生?」我一面這樣問,一面往那個繫着圍裙、坐着打毛活的婦人那兒一指。

「那是格米治太太,」坡勾提先生說。

「格米治,坡勾提先生?」

不過說到這兒,坡勾提——我說的是我自己那個坡勾提——對我做了那樣動人心目的姿態,叫我不要再問下去,因此我只好坐在那兒,瞧着那幾個默默無言的人,一直瞧到睡覺的時候。那時候,坡勾提在我自己那個小小的房間裡,才私下裡告訴我,說漢是坡勾提先生的侄子,小愛彌麗是他的外甥女兒,他們都從小兒就父母雙亡,無衣無食,所以坡勾提先生就先後把他們抱過來,養活大了。格米治太太呢,是個寡婦,她丈夫當年和坡勾提先生一塊兒使船,後來死了,死的時候也很窮。坡勾提先生自己也是個窮人,坡勾提說。但是他的心可那樣好,比金子鑄的還可貴;那樣實,比鐵打的還可靠。這是坡勾提打的比方。她告訴我,說坡勾提先生從來不會發脾氣,不會起誓,可就是一聽見有人說他慷慨俠義,就非大發其脾氣,大起其誓不可。他們裡面,要是有人不留神,提到他這種好處,他就用右手往桌子上使勁一打(有一次把桌子都打劈了),同時狠狠地起可怕的誓,說,誰要是再提這個話,他不溜之乎也,一去不回,那他「就是那個」〔23〕。我追問的時候,發覺出來,「就是那個」這個可怕的誓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怎麼個來源,他們這幾個人,好像連最模糊的概念都沒有。不過他們卻都把這句話看作是他最厲害的一個誓。

〔23〕 原文gormed,意為god-damned,咒罵語,為薩福克郡等地方言,亦見本書第21章等處。

在船的另一頭上,有一個和我這個一樣的屋子,這一家裡,那兩個女人就在那兒睡覺;現在我聽見她們到那兒睡去了,我又聽到坡勾提先生和漢在我先前就注意到的那些釘在椽子上的鈎子上,吊起吊床來。因為我深深感到我這位地主的俠義肝膽,所以聽的時候,心裡覺得非常地受用,昏沉的睡思更提高了這種受用的滋味。睡魔慢慢向我襲來的時候,我聽到狂風在海上怒號,又兇猛地從空灘上吹過,那時候,我的腦子遲遲鈍鈍地想到,恐怕海在夜裡要漲大潮。不過我又一想,我究竟是在船上;再說,如果真有什麼事故發生,有坡勾提先生那樣一個人在船上,還怕什麼。

但是睡了一夜,除了晨光來臨,並沒有任何意外事故發生。晨光剛一映到我屋裡鑲着牡蠣殼的鏡框上,我就起了床,和小愛彌麗一塊兒跑到海灘上撿石頭子兒玩兒去了。

「你會全套水手的本領吧,我想?」我對小愛彌麗說。其實我一點也沒那樣想,不過我覺得,在異性面前,沒話也總得找話說說,才顯得殷勤溫存,同時,在那一會兒的工夫里,一個叫日光映得發亮的帆,恰好緊靠着我們,在小愛彌麗的眼裡映出了一個很美的小影子,因此我才想起剛才那一句話來。

「我嗎,一點兒也不會,」小愛彌麗一面說,一面搖頭。「我怕海。」

「怕?」我說,說的時候,帶出一種應有的勇敢神氣來,同時挺着胸脯對着大海說,「我可不怕!」

「你不怕!啊!不過海可狠着哪,」小愛彌麗說。「我親眼瞧見過,海對我們的人是怎麼狠來着。我親眼瞧見過,海里的浪把一條和我們那個家一樣大的船打得粉碎。」

「我希望那條船不是——」

「——我爸爸在那上面淹死的那一條?」愛彌麗說。「不是,不是那一條。我從來沒見過那一條船。」

「也沒見過你爸爸?」我問她。

小愛彌麗搖頭。「不記得了!」

這太巧了!我馬上就跟她說,我也從來沒見過我爸爸。我和我媽老是兩個人過日子,過得再沒有那麼快活,現在那樣過,還打算永遠那樣過,我爸爸的墓就在離我們家不遠的教堂墓地里,墓上有樹遮着;早晨天氣好的時候,我常在樹下面溜達,聽鳥兒叫,等等。不過我和愛彌麗,雖然都是沒有爸爸的孩子,情況卻好像不完全一樣。因為她媽死得比她爸爸還早,她爸爸的墓在哪兒,也沒有人知道,都只知道在深海里,卻說不出來在什麼地方。

「這還不算,」愛彌麗說,一面四外瞧去,尋找蛤蠣殼和石頭子兒,「你爸爸是位紳士,你媽是位太太,我爸爸可只是一個打魚的,我媽也只是一個漁戶人家的女兒。我舅舅但〔24〕也只是一個打魚的。」

〔24〕 但是但以理的暱稱,後面但爾亦然。

「但就是坡勾提先生吧,是不是?」我說。

「是,就是但舅舅——就在那兒,」愛彌麗回答說,一面往船做的房子那兒一歪腦袋〔25〕。

〔25〕 我們用下巴頦指點方向,英、美人用頭頂指點,和我們指的正相反。

「我說的就是他。我想他這個人一定非常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