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章 地換人易 · 1 線上閱讀

我們這匹拉車的馬,是世界上再懶也沒有的了,我想這是不錯的。它把個腦袋搭拉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蹭,好像故意要叫那些收包裹〔1〕的人大等而特等,它才甘心似的。我那時候當真以為它是在那兒琢磨這一點,越琢磨越覺得開心,都格格地笑出聲兒來了呢。但是趕車的卻說,它那不是笑,而是犯了咳嗽病了。

〔1〕 驛車和雇腳馬車兼管運遞包裹業務。

趕車的和他的馬一樣,也喜歡把腦袋搭拉着。他趕着車的時候,還喜歡睡眼矇矓地把腰往前躬着,把胳膊放到膝蓋上,一個膝蓋上一隻。我剛才說他「趕」車,其實我當時的印象是,這輛車,即便沒有他,也照樣到得了亞摩斯,因為一切,有馬自己,就都辦了。至於說說笑笑,他全不懂,他只會吹口哨。

坡勾提在她的膝蓋上放着一籃子點心,我們即便坐這輛車一直到倫敦,那些點心也盡夠我們路上大吃一氣的。我們一路上差不多老吃,差不多老睡。坡勾提睡的時候,老把下巴頦放在籃子的把兒上;即便她睡着了,她的手也老抓着籃子不放;她打呼嚕打得厲害極了,要不是我親耳聽見的,我真不能相信,一個本來應該是無力自衛的女性,卻會那樣鼾聲如雷。

我們在籬路上〔2〕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拐了那麼些彎兒,在一家客店往下搬床架子的時候,又耽誤了那麼大的工夫,在別的地方又停過那麼多的次數,所以把我鬧得又乏又膩;後來到底看見亞摩斯了,覺得特別高興。我往河〔3〕那面那一大片平平板板的荒灘〔4〕上瞧的時候,我覺得亞摩斯這個地方,好像有些一踩就一咕唧的樣子,而且非常地平衍。照地理教科書上說,地球本來應該是圓的;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我可就不明白了,為什麼有的地方會像這兒這麼平呢?不過我想起來了,亞摩斯也許正坐落在兩極之中不定哪一極上吧;這樣就可以把道理說明白了〔5〕。

〔2〕 英國鄉間,地邊都有活樹,成行密植,作為藩籬,是為樹籬。有樹籬夾路的路叫作籬路。籬路較窄,多彎兒。

〔3〕 這是亞爾河,亞摩斯就坐落在亞爾河口,市的舊街部分緊靠着亞爾河。

〔4〕 這是亞摩斯的沙灘。

〔5〕 舊說,地球是圓的,但南北兩極卻扁平,像橘子那樣。

我們走得更近一些了,連四周圍的景物都能看見了,只見那片景物,像擺在一條線上那樣,低低地平伸在天空下面。那時候,我對坡勾提透露,說這兒要是有個小土堆子什麼的,也許會比較地好一些吧,我又說,這兒要是陸地和海多少再分開一些,市鎮和潮水不像水泡烤麵包〔6〕那麼混雜在一塊兒,也許會比較地好一些吧。但是坡勾提卻說(說的時候,口氣比平常更堅決),事情怎麼來,我們就該怎麼受;她自己呢,能做一個「亞摩斯熏青魚」〔7〕,還覺得挺得意的呢。

〔6〕 烤麵包往往泡在酒里或水裡吃,水泡烤麵包特為某種病人或小兒食物。

〔7〕 亞摩斯以產熏青魚出名。因而亞摩斯的當地人,諢名「亞摩斯熏青魚」。

我們進了街以後(我瞧着這種街很眼生),聞到魚、瀝青、麻刀和焦油的氣味,瞧見水手到處溜達,大車在石頭鋪的路上叮叮噹噹地來來往往,我才覺得,我剛才的想法,實在是冤枉了這樣一個熱鬧的地方。我把我這個意見對坡勾提說了。她聽到了我對這個地方這樣喜歡,便悠然自得地對我說,人人都知道(我想這只是說,那些運氣好、生來就是熏青魚的人吧)亞摩斯歸了包堆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你瞧,我們的俺在那兒接我們哪!」坡勾提尖聲喊着說。「長得我都不認得了!」

一點不錯,漢正在客店那兒等着接我們,他一見我,就和老朋友一樣,問我一路可好。開頭的時候,我只覺得,我跟他的熟勁可遠不如他跟我的熟勁那麼大;因為自從我下生那一天以後,他就再也沒上我們家裡去過,所以,在熟的方面,自然是他比我占上風。但是他把我背起來,要一直把我背到他們家的時候,我和他卻一下就覺得親熱起來。他現在長得又大又壯,身高六英尺,虎背熊腰。但是他臉上卻老帶着憨笑的樣子,仍舊一團孩氣,頭上又滿是淡色的〔8〕鬈髮,因此顯得十分靦腆羞澀。他穿着一件帆布夾克,一條很硬的褲子,硬得好像用不着有腿在裡面撐着,只憑褲子自個兒就可以挺起來。他頭上與其說戴着帽子,還不如形容得恰當一些,說他頭上頂着一件塗有瀝青的東西,像一所老房子的房頂似的。〔9〕

〔8〕 高加索種人(即白人)的顏色有深淺(或謂濃淡)兩種,前者膚色深,發及眼黑,後者膚色淡,發棕、或黃、或紅,眼藍或棕。

〔9〕 比較本書第57章:「他給自己裝備……一頂矮頂兒草帽,外面塗着瀝青……」這當然是為的防水。

漢背上背着我,胳膊下面夾着我們的一個小箱子,坡勾提提着我們的另一個小箱子,我們就這樣穿過了一些到處都散布着碎木片和小沙堆的胡同,走過了一些煤氣廠、制繩廠、大船廠、拆船廠、粘船廠、船具棧、鐵匠爐,以及這一類橫三豎四、亂七八糟的地方,最後來到了我剛才老遠瞧見的那片死沉呆板的荒灘。那時候,漢說:

「衛少爺,你瞧,那面兒就是我們的家!」

我在那片荒灘上四面八方地瞧去,盡力往遠處瞧,往海那兒瞧,又往河那兒瞧;但是不論怎麼瞧,卻都瞧不見有什麼房子。只有一個黑漆漆的平底船,或者另一類的廢船〔10〕,離得不遠,扣在干地上,上面伸出一個像漏斗的鐵玩意兒,當作煙囪;那兒風不大吹得着,雨不大淋得着,正暖烘烘地往外冒煙。但是除了這個以外,我就再也瞧不見有任何其他能讓人住的地方了。

〔10〕 據說這個「船屋」是有底本的,在格雷夫孫(Gravesend)的運河岸上,有一個奇異的小房兒,由扣過來的一條漁船作的,長30英尺,上面有一個窗戶,就是原先安船舵的地方。1844年的《格雷夫孫遊覽指南》上說到這個「船屋」。斐茲(Phiz)的插圖,可能根據這個「船屋」畫的。

「不會是那個吧,不會是那個像一條船的東西吧?」我說。

「怎麼不是,就是那個,衛少爺,」漢回答說。

我當時覺得,就是能住在阿拉丁的宮殿裡,就是能看見大鵬鳥的蛋〔11〕,比起住在這條船里,都不會叫我覺得更迷人,更富有神話色彩。只見船幫上開了一個很好玩的門,船上面蓋着頂子,旁面還開着小窗戶。但是它所以叫人着迷,叫人驚奇,只是因為它真是一條船,從前毫無疑問,下過幾百次水還不止,從來沒有人打算把它放到陸地上,叫人當房子住。它所以叫我那樣着迷,原因就在這兒。如果它當初打算住人,那我也許會覺得它太小了,太不方便了,太冷清了,但是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打算叫它作那種用途,它才成為一個再好沒有、可以住人的地方。

〔11〕 這都見於《天方夜譚》。前者見故事《阿拉丁的神燈》,後者見故事《辛巴德第二次航海記》和《第三個行乞僧的故事》。阿拉丁借神燈之力,召來魔卒,一夜之間,蓋成一座宮殿。大鵬能把象叼起來,銜到巢里,把象吞下。

船裡面潔淨得令人喜歡,要多齊整就多齊整。裡面有一張桌子,一架荷蘭鍾,一個五斗櫃,柜上立着一個茶盤兒,茶盤兒上畫着一個拿陽傘的婦人,在那兒散步;她還帶着一個雄赳赳的小孩,在那兒滾鐵環玩兒。還有一本《聖經》擋着茶盤兒,免得茶盤兒滾下來;因為茶盤如果當真滾下來,那麼,放在《聖經》四周圍的好些茶杯、茶託兒,還有一把茶壺,就都要砸碎了。牆上掛着普通的彩色畫兒,鑲着玻璃框子,畫的都是《聖經》里的故事。我瞧見了這些畫兒以後,每逢再瞧見賣這種畫的小販子,就想起坡勾提的哥哥家裡的情況。而且只要瞧上一眼,他家裡的全部情況,就都在我面前出現。這些畫兒里最引人注意的有兩幅:一幅畫着穿紅衣服的亞伯拉罕要殺穿藍衣服的以撒祭神,〔12〕另一幅畫着穿黃衣服的但以理叫人投到綠身獅子的坑〔13〕里。在那個小小的壁爐擱板上面,掛着另一幅畫兒,畫的是孫德蘭〔14〕那兒造的一條叫作「莎拉·捷恩號」的雙桅方帆船,船的尾部是用木頭做的,和真的一樣,粘在畫兒上;那真是一件藝術品,裡面又有木匠活兒的手藝,又有畫家配合的技巧,能有這樣一件玩意兒,真是世界上頂叫人羨慕的了。房頂的椽子上釘着幾個鈎子,至於作什麼用,我當時還沒猜得出來。屋裡還有小矮櫃〔15〕和箱子一類的家具,又盛東西,又坐人,可以頂好幾把椅子用。

〔12〕 亞伯拉罕要殺以撒,見《舊約·創世記》第22章第1—13節。

〔13〕 但以理被投到獅子坑裡,見《舊約·但以理書》第6章第16—23節。

〔14〕 孫德蘭,英國東海岸一個海口和煤礦中心。有鋼鐵船廠。

〔15〕 這是指凳子下面安上幫、底和門作的小櫃而言。

我剛一跨進門檻,就一眼瞧見了這些東西了——要是按照我的理論說,這是小孩子所特有的本領〔16〕——跟着坡勾提開開了一個小門兒,把我睡覺的地方指給我瞧。我長這麼大所看見過的寢室里,這要算最完備,最招人愛的了——它在船的後部,有一個小小的窗戶,那原先本來是安船舵的窟窿眼兒。那兒牆上掛着一面小小的鏡子,鏡子框上鑲着牡蠣殼,鏡子的高低,恰好合乎我的高矮。還有一張小小的床,恰好夠我躺得下的;還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擺着一個藍盂子,盂子裡生着一叢海藻。這個寢室里的牆,粉刷得像牛奶一樣地白;雜布拼成〔17〕的被,花哨得叫我看着眼睛都發痛。在這個好玩的房子裡,我特別注意到一種情況,那就是一股魚蝦的味兒,這種味兒,簡直地是無孔不入。我掏出手絹來擦鼻子的時候,發現我的手絹有一股好像包過龍蝦似的味兒。我私下裡把我這種發現告訴坡勾提的時候,她說,她哥哥是販龍蝦、螃蟹和大蝦的。後來我知道,船外面有一個小木頭棚子,本是放鍋、盆的地方,平常在那兒可以看到,龍蝦、螃蟹和大蝦,成堆兒放着,它們都你擠我,我擠你,亂攪在一塊兒,不管抓住什麼,就使勁一夾,夾住了還老不撒開。

〔16〕 這種理論,與本書第2章第2段里所說有關。

〔17〕 這是用顏色不同、大小不一的布,縫到一塊兒做成的。仿佛中國過去小孩穿的「百家衣」或是女人穿的「水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