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章 漸漸解事 · 4 線上閱讀

喝完了酒以後,我們到外面,在懸崖上溜達,在草地上閒坐,從望遠鏡里瞧遠處的景物——他們把望遠鏡遞給我,叫我也瞧一瞧,我什麼也沒瞧見,但是我卻假裝着瞧見了。這樣玩了一會兒,我們就又回到了旅館,去吃早正餐〔16〕。我們在外面的時候,那兩位紳士,一刻也沒停,老抽煙——從他們的粗布褂子上的氣味看來,我當時想,一定是褂子從成衣鋪里拿回家來,上了身以後,他們就老沒有不抽煙的時候。我還得別忘了說,我們那一天,到快艇上去過,上去了以後,他們三個就進了下面的房間,在那兒和一些文件幹上了。我從開着的天窗那兒往房間裡瞧的時候,瞧見他們在那兒一時不停地忙。在這一段時間裡,他們把我撂給了一個很好玩的人。那個人有一個大腦殼,滿頭的紅頭髮,頭上戴着個發亮的小帽兒,身上穿着一件斜條布襯衫或者背心,在胸部用大寫字母標着「百靈」兩個大字。我當時認為,那必然是他的名字,因為他住在船上,沒有街門,沒地方掛名牌,才把它標在襯衣上。但是我叫他「百靈」先生的時候,他卻說,那是船的名字。

 〔16〕 正餐是一日裡最主要的一餐,或午間吃,或晚上吃,前者即早正餐,後者即晚正餐或正餐。

我看到,那一整天,枚得孫先生,比起那兩個紳士來,都沉默、穩重。他們兩個都是嘻嘻哈哈、無憂無慮,你逗我、我逗你的,但是他們跟枚得孫先生卻很少有開玩笑的時候。我覺得,他比起那兩個人來,好像心眼更多,頭腦更冷靜;他們看待他,也有一點和我看待他那樣。我留神看到,有那麼一兩回,昆寧先生說着話的時候,一面說,一面卻斜着眼瞟着枚得孫先生,好像惟恐他不高興似的。又有一回,巴斯尼(那是另外那個紳士)得意忘形的時候,昆寧先生踢了他一下,同時對他使眼色,叫他留神枚得孫先生,因為枚得孫先生正坐在那兒正顏厲色地不作一聲。我不記得,那一天枚得孫先生除了說到雪菲爾德那個笑話以外還再笑過——而那個雪菲爾德笑話,話又說回來啦,本來就是他說起的。

我們晚上很早就回家了。那天晚上非常晴朗。到家以後,我母親叫我進去吃茶點,她就又和枚得孫先生在葉香玫瑰籬旁一同溜達。枚得孫先生走了以後,我母親就問我那一天的情況,問我他們都說了些什麼話,做了些什麼事。我把他們說她的話學了一遍,她聽了笑了起來,跟着說,他們這幾個人,淨胡說八道,真不要臉——其實我知道,她聽了那番話,非常喜歡。我當時知道是那樣,也和我現在知道是那樣一樣。我趁着這個機會,問我母親,她是不是認識雪菲爾德的布路克先生。不過她卻說她不認識;她只說,她想那一定是製造刀剪那一行的一個商人。

她那副容顏,雖然按理說,我記得的是它改換了的樣子,雖然我確實知道,它已經不在人間了,但是就在現在這一刻,那副容顏卻在我面前出現,和在行人擁擠的街道上我願注視的任何容顏那樣清晰,那麼我怎麼還能說,那副容顏已經去而不返了呢?她那天真爛漫、如同少女的美,仍舊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樣,有一股清新之氣撲到我的臉上,那麼我怎麼還能說,那種美已經消歇了呢?就在現在這一刻,我的記憶,都使她那青年美貌,正像剛才說的那樣,復活重現,並且,因為我的記憶比我這個人或者任何其他人,都更忠於自己那段知慕能愛的青春時期〔17〕,所以它就把它當時所珍重愛惜的形象牢守堅護,那麼我怎麼能說,她這個人還會有任何改變呢?

〔17〕 這兒是把「記憶」擬人化,像人一樣,有一個知慕能愛的青春時期。人是有各種感情、各種思想的,有時或者把這段時期忘了,而「記憶」則惟一所注只是記憶,所以他不會忘記這段時期,比任何人都忠於這段時期。

我們母子說過那番話以後,我上了床,她到床前來看我:我現在寫的就是她到我的床前那時候的光景。她帶着開玩笑的樣子,跪在我的床旁邊,把下頦放在手上,一面笑着,一面說:

「他們都說什麼來着,衛?你再學一遍我聽聽。我不信他們真說過那樣的話。」

「迷人精——」我開口說。

我母親用她的手捂住了我的嘴,不讓我說。

「他們說的不會是『迷人精』,」她說,一面說,一面笑。「決不會是迷人精,衛。我這陣兒知道啦,決不是迷人精!」

「是,一點不錯,是。他們是說『迷人精考坡菲太太』來着,」我理直氣壯地說。「他們還說『漂亮』來着。」

「不對,不對,不會是『漂亮』,決不會是『漂亮』,」我母親又用她的手捂住了我的嘴,攔着我,不讓我說。

「對,對;是,是;是『漂亮的小寡婦兒』。」

「這些不要臉的傻東西!」我母親喊着說,一面捂着臉,一面笑。「他們這些男人真可笑!是不是?乖乖——」

「唉,媽。」

「這個話你可不要對坡勾提說,她聽見了要生他們的氣的。我自己聽了就非常地生他們的氣;所以頂好別讓坡勾提知道。」

我當然答應了我母親,不告訴坡勾提。跟着我們兩個吻了又吻,我一會兒就睡熟了。

我現在就要說的,是坡勾提對我提出的那個使人驚異、富於新奇的建議。那本是我和我母親說了那番話以後大概又過了兩個月的事兒。但是因為隔了這麼些年,所以我現在想起來,那卻好像是發生在我和我母親說話的第二天似的。

那又是一天晚上,我們兩個又和從前一樣,一塊兒坐着(我母親又到鄰居家去了)。眼前放着襪子、碼尺、蠟頭兒、蓋兒上畫着聖保羅的針線匣兒和講鱷魚的書,坐了一會兒,坡勾提先看了我好幾眼,又把嘴張了好幾張,好像要說話卻沒說出來似的——我當時只當她那是要打哈欠呢,要不,我一定會吃驚的——然後用哄我的口氣說:

「衛少爺,我帶你上亞摩斯〔18〕、到我哥哥家裡住兩個禮拜,你說好不好?你說那好玩不好玩兒?」

〔18〕 亞摩斯,英國東海岸的一個漁港,在倫敦北面。

「你哥哥那個人脾氣好嗎,坡勾提?」我當時一下想不起別的話來,只隨口這樣一問。

「哦,他的脾氣可好着哪!」坡勾提把手一舉喊着說,「不但他的脾氣好,那兒還有海,有大船、小船,有打魚的,有海灘,還有俺和你一塊兒玩兒。」

坡勾提最後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是說她自己。其實不然。她說的是她侄子漢,就是我在這部書第一章里曾提過的那個漢。不過這個名字,在她嘴裡,卻變成了語法的一臠了。〔19〕

〔19〕 「漢」原文「Ham」。英國文化程度不高之人,或某地方言,不發「h」音,所以「Ham」念成「am」(這裡譯「俺」)。「am」是英語動詞「be」的第一身、單數、現在式,直述語氣等。所謂語法一臠,即指此而言。此處以「俺」譯「漢」亦為「漢」字去「h」音,不過由原文動詞變而為代名詞了。

我聽她一口氣說了這麼些好處,興奮得臉都紅了。我說,那實在好玩兒。不過我媽讓不讓咱們去哪?

「我敢跟你打一個幾尼的賭,她一準會讓咱們去,」坡勾提說,一面用眼睛死勁往我臉上瞧。「你要是願意的話,她一回來我就問她。就這麼辦啦!」

「咱們走了,她一個人怎麼辦哪?」我把我的小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問她。「她一個人可沒法兒過呀!」

如果坡勾提忽然一下要在那隻襪子的跟兒上尋找一個小窟窿的話,那麼那個窟窿一定是小而又小,不值得一補的。

「我說!坡勾提!她一個人沒法兒過呀,難道你不知道嗎?」

「喲,你這孩子!」坡勾提說,這時候她到底把眼光轉到我身上來了。「你不知道,她要上格雷浦太太家去住兩個禮拜。格雷浦太太家裡要來好些客人哪。」

哦,要是那樣的話,那我說走就走。我當時急不能待地等我母親從格雷浦太太家回來(這也就是前面說過的那家鄰居),好問准了,她是不是讓我們把這個了不起的計劃實行起來。我真沒想到,我母親一聽我們的打算,馬上就同意了,跟着當天晚上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到那個人家去住這兩個星期的食宿,都要算錢。

我們走的那一天,不久就到了。我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盼望那一天到來,惟恐有地震,或者火山爆發,或者其它天塌地陷的災變突然發生,叫我們走不成。但是即使我在這種心情中,那個日子也來得太快了。我們要坐雇腳的馬車去,在早晨吃過早飯的時候就上路。頭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如果能讓我全身和衣而臥,頭戴帽子,腳穿靴子,那跟我要多少錢,我都肯花。

我現在回憶起我當時怎樣要急於離開我那個快樂的家,我怎麼並沒想到我所離開的會永無再見之期,雖然筆下好像很輕鬆,心裡卻十分沉重。

我現在回想起來還很高興的是:雇腳的馬車停在柵欄門那兒,我母親站在那兒吻我,那時候,我對於我母親,對於這個我從來沒離開過一天的家,戀戀之情,油然而生,因而哭了起來。我現在琢磨起來還很高興的是:不但我哭了,我母親也哭了,不但哭了,我還覺得,她的心貼在我的心上直跳。

我現在回想起來還很高興的是:車剛走動起來,我母親跑到柵欄門外,叫車夫把車停住了,她好再吻我一次。我現在回想起來,要絮絮不厭的是:她這樣吻我的時候,她對着我仰起來的那副臉,表現了一片真摯、一片慈愛。

我們走了以後,她仍舊站在路上,那時候枚得孫先生露面了,走到她跟前,好像勸她不要那樣激動似的。我趴着車篷往後瞧,心裡納悶兒,不知道這和他有什麼相干。坡勾提就從另一面趴着車篷往後瞧。我看到,她好像一百個不滿意的樣子,這是她瞧完了回過頭來的時候,從她臉上可以看出來的。

我坐在那兒,瞧着坡勾提,心裡琢磨,如果有人吩咐她,教她把我像童話里的孩子那樣扔到外面遠處,我能不能順着她掉的紐子,找到回家的路〔20〕呢?我就這樣瞧着她,琢磨了好久。

〔20〕 德國格林兄弟童話集裡的《漢斯爾和格蕾蒂爾》里說,漢斯爾的父親是個樵夫,有一年凶年乏食,不得已把男孩漢斯爾和女孩格蕾蒂爾,騙到樹林,自己走開,想把他們扔在那兒。但漢斯爾頭天偷聽父母計議,有所準備,出來時,裝了一口袋白石子,在路上走不遠就扔一個,這樣他們順着撒有石子的路,重回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