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章 漸漸解事 · 3 線上閱讀

我當時覺得,坡勾提聽了這番誣枉她的話,露出傷心至極的樣子來。

「還有我的小乖乖!」我母親跑到我待的那把帶扶手的椅子前面,一面把我抱起來親我,一面喊着說,「我的親乖乖,我的衛!能這樣拐彎抹角地把我胡一編派,說我不疼我這個心肝寶貝,我這個向來沒有過這樣招人愛的小東西兒嗎!」

「誰那樣編派來着?」坡勾提說。

「你就那樣編派來着,坡勾提!」我母親反駁她說。「你自己分明知道,你就那樣編派來着。你這個狠心的,從你說的話里,還聽不出來,你就是那個意思嗎?本來,你也和我一樣,分明知道,我為了衛,上一節〔11〕連把新陽傘都沒捨得買。其實我那把綠色的舊陽傘,早就全都毛啦,邊兒也全都飛啦。這都是你親眼看見的呀,坡勾提,這都是你沒法兒不承認的呀。」跟着她慈愛地轉到我這一面,把她的臉貼到我的臉上,說,「衛,你這個媽媽是個壞媽媽嗎,衛?你這個媽媽是個討人厭、狠心腸、自私自利的媽媽嗎?乖乖,你說是吧;我的乖乖,你說『是』,坡勾提就會疼你了,坡勾提疼你比我還厲害,衛。我一點兒也不疼你,是不是?」

〔11〕 英國習慣,一年分為四節,以聖母節(3月25日)、中夏節(6月24日)、麥克爾節(9月20日)及聖誕節(12月26日)劃分,為付租、付息、付款之期。這兒是說,大衛的母親,上一節拿到進款(像年金償款)的時候,沒捨得用來買傘。

我母親說到這兒,我們三個一齊哭起來。我們三個裡面,我覺得,我哭的聲兒最大,不過我卻敢保,我們三個,沒有哪一個不是真傷心,不是真哭的。我自己就覺得,一點不錯,心都碎了。並且,我恐怕,我當時還因為愛我母親,替她傷心,一慟之下,忘其所以,竟叫起坡勾提「畜生」來。我記得那個忠厚老實人,聽我這樣一叫她,難過到極點。我恐怕那一次她身上一定連半個紐子都沒剩。因為,她先和我母親和好了以後,她又跪在帶扶手的椅子旁邊,和我和好,那時候她的紐子,就像排槍的子彈一樣,一齊迸走了。

我們睡覺的時候,都非常地傷心。我上了床以後,還是抽抽搭搭、一逗一逗地哭個不住,過了好久,仍舊沒睡得着。後來有一次,我逗得太厲害了,身子都在被窩裡逗起老高來;那時候,只見我母親坐在被上,把身子俯在我上面。後來還是她抱着我,我才睡着了的,睡得還很沉。

我又看到了那個紳士;還是下一個星期天,還是過了不止一星期,他才又出現了呢?我現在記不得了。我不必自誇,說我對於日子記得清楚。不過他卻一點不錯,又在教堂里露了面兒;做完了禮拜,又和我們一塊兒來到我們家。他這次不但到我們家的門口兒,還進了我們家的裡面,看我們擺在起坐間的窗戶那兒一盆頂呱呱的石蠟紅。他雖然說是看石蠟紅,我卻覺得他對於石蠟紅好像並沒怎麼注意。不過,他走的時候,卻求我母親把石蠟紅給他一枝。我母親說他愛哪一枝,就請他掐那一枝好啦——但是他卻不肯——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因此我母親只得親手掐了一枝,遞到他手裡。他接到這枝花兒以後說,他要把它永遠永遠保存着。我當時想,他這個人真傻,竟不知道,那枝花兒過一兩天就要謝了。

晚上的時候,坡勾提不像以前那樣常和我們在一塊兒了。我母親幾乎事事都聽她的調度,我覺得,比以前還要聽——我們三個是很要好的;但是,我們仍舊還是和以前不一樣,處得不像以前那樣融洽了。有的時候,我有些感覺到,坡勾提好像反對我母親把她那五斗櫃裡頂漂亮的衣服穿出來,反對她那樣常常往那個鄰居家裡去;但是我卻不明白為什麼,我找不出使我滿意的解答來。

慢慢地,我對於那個有黑連鬢鬍子的紳士也看慣了。但是我對於他,仍舊像我剛見他的時候那樣不喜歡;我對於他,仍舊存着一種使我不安的嫉妒心。不過我這種嫉妒和厭惡,只是出於一個小孩子的本能,同時又因為我認為,我母親有坡勾提和我兩個人捧着就很夠了,不必再有別的人幫忙;如果除了這個以外,還有什麼別的原因,那也跟我年紀大一些的時候所懂得的決不一樣;但是那時候,我的腦子裡卻沒有和我年紀大一些的時候一樣的想法,或者相似的想法。我那時只能對事物作零零星星的觀察(如果比方說的話),但是叫我把這種零零星星的觀察,聯到一塊兒,織成一個網,把人兜在裡面,那是我當時辦不到的。

有一次,是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和我母親正在前園裡。只見枚得孫〔12〕先生——我這陣兒知道他姓枚得孫了——騎着馬走來。他見了我母親,把馬勒住,跟她打招呼。他說他要到洛斯托夫〔13〕去看朋友。他的朋友在那兒有快艇。他很高興地對我母親提議,說要是我喜歡騎馬玩兒,他就抱着我,坐在他前邊,把我帶了去。

〔12〕 「枚得孫」原文為「Murdstone」,由「murder」(殺人)和「stone」(石頭)合成。後來這個名字,在貝萃·特洛烏小姐嘴裡,變成了「Murdering」了,意思是「殺人的」。現譯作「枚得孫」,和「沒德(行)」、「損」雙關。英文裡人名詞尾的「stone」,也往往讀作「son」,如Johnstone即是。

〔13〕 英國薩福克郡東海岸一個海口兼海濱遊玩的地方,在亞摩斯南10英里。

那時天氣異常清爽明朗。馬站在柵欄門那兒,又打響鼻,又刨蹄子,好像它自己也非常喜歡遊玩一趟似的。因此我也非常想要去。這樣,我母親就把我打發到樓上,叫坡勾提給我打扮打扮。這時候,枚得孫先生下了馬,把馬韁繩攏在胳膊上,在葉香玫瑰圍籬外面來回慢慢地走,我母親就在圍籬裡面陪着他慢慢地走。我記得,我和坡勾提,從我那個小窗戶那兒往外偷着瞧他們兩個來着。我記得,他們兩個一面溜達,一面裝着瞧葉香玫瑰,靠得非常地近。我還記得,坡勾提本來脾氣柔和得和天使一樣,現在卻一下煩躁起來,戧着毛給我梳頭,使的勁兒還那麼過分地猛。

枚得孫先生和我,一會兒就騎着馬離開了,在靠大路一邊兒的青草地〔14〕上,我們的馬一路小跑往前走去。枚得孫先生毫不費勁,用一隻胳膊抱着我。我記得,我平素並不是不老實的孩子,但是那一天,我卻老不能乖乖地坐在他前面,總要時時轉過頭去,往他臉上瞧。他長了兩隻淺淺的黑眼睛——看起來沒有一點深度的眼睛,我找不到更合適的字眼兒來形容——一出神兒的時候,就由於一種特殊光線的關係,看着好像對眼兒似的,因而顯得仿佛五官不正。我偷着看了他好幾次,每次瞧的時候,我對於他這種樣子,都覺得悚然可怕,我心裡納悶兒,不知道他有什麼心思,琢磨得那樣出神兒。他的頭髮和連鬢鬍子,現在湊得這樣近一瞧,比我原先以為的還黑還多。他那臉的下部是方的,他那長得很旺的黑底胡,又天天颳得很光,只剩下了青碴兒:這都讓我想到大約半年以前,穿鄉游巷,到我們的村子這一塊兒來展出的蠟人兒。這種情況,再加上他那兩道整齊的眉毛,他那臉盤上,那樣潤澤地又白、又黑、又棕——他那個臉盤,我一提起來,就要罵它一聲他媽的!他那個人,我一想起來,也要罵他一聲他媽的!——都讓我覺得他這個人很清秀,儘管我對他懷有疑懼。我認為,毫無疑問,我那可憐的親愛的母親,也覺得他清秀。

〔14〕 走路邊的青草地,為的是避免走大路中間,塵土飛揚。我們來到海邊上一家旅館,那兒有兩位紳士,獨占一個房間,正在那兒抽雪茄煙。他們兩個都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四把椅子,每人都穿了一身粗布夾克。在房間的一個旮旯那兒,堆着褂子和海員外氅,還有一面旗,都捆在一塊兒。

他們兩個一見我們進來了,就都帶着些不修邊幅的樣子,急忙從椅子上翻身站起來,一面說,「喂,枚得孫!我們還只當你玩兒完了哪!」

「還沒有哪,」枚得孫先生說。

「這個小傢伙是誰?」兩個紳士里有一個拉住了我,問。

「這是衛,」枚得孫先生回答說。

「哪個衛?」那位紳士說。「是衛·瓊斯嗎?」

「不是,是衛·考坡菲,」枚得孫先生說。

「怎麼!這就是那個迷人精考坡菲太太的小累贅兒嗎?」那個紳士喊着說。「那個漂亮的小寡婦兒?」

「昆寧,」枚得孫先生說。「請你說話留點兒神。有人可尖着哪。」

「誰?」那位紳士一面大笑,一面問。

我急忙抬起頭來瞧他們,因為我急於想要知道知道是誰。

「不過是雪菲爾德的布路克〔15〕罷了,」枚得孫先生說。

〔15〕 雪菲爾德:英國工業城,以鐵器出名,特別是刀叉用具。布路克據說是當時該城著名鐵器商人。刀叉有尖,故戲以出刀叉的地方名稱呼大衛。

我一聽是雪菲爾德的布路克,一顆心才放下了;因為,起初的時候,我還真只當他們說的是我哪。

雪菲爾德的布路克這個人,好像很有叫人可樂的地方,因為當時一提起他來,那兩位紳士就一齊哈哈大笑,枚得孫先生呢,也叫他招得很樂。他們笑了一陣,枚得孫先生稱作昆寧的那位紳士說:

「雪菲爾德的布路克對於正進行着的這件事是什麼意見哪?」

「哦,我想雪菲爾德的布路克這會兒對於這件事還不大了解吧,」枚得孫先生回答說,「不過,總的說來,我認為,他是不大讚成這件事的。」

他們聽到這個話,更大笑起來。跟着昆寧先生說,他要按鈴,叫雪裡酒,給布路克祝壽。他按了鈴,酒拿來了以後,他叫我就着餅乾也喝一點兒,但是還沒等我喝,又叫我站起來說「祝雪菲爾德的布路克倒血霉!」我照着他那樣一說,他們都拍起手來,哈哈大笑,笑得我也跟着笑起來;他們一見我笑,笑得更厲害。總而言之,我們當時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