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章 漸漸解事 · 1 線上閱讀

現在年深日久之後,我把我的孩提時期里那種混沌未鑿的懵懂歲月重新憶起,只見在我面前首先清晰出現的形象,一個是我母親,頭髮秀美,體態仍舊和少女一樣;另一個是坡勾提,毫無體態可言,只有兩隻烏黑的眼睛,那種黑法,好像把眼睛的四周圍也都帶累黑了,還有又硬又紅的兩個腮幫子和兩隻胳膊,那種硬法,那種紅法,老叫我納悶兒,不明白為什麼鳥兒不來鵮她,而卻鵮蘋果。

我相信我是記得我母親和坡勾提的:她們兩個,一東一西,因為俯着身子,再不就是因為跪在地上,在我眼裡顯得和矮子一樣,我呢,就在她們兩個中間,腳步不穩地從這個跟前又走到那個跟前。坡勾提老是把她的二拇指伸給我,叫我攥着。我只覺得,她那二拇指,叫針線活兒磨得非常粗糙,和豆蔻小擦床〔1〕一樣。這種接觸的感覺,在我腦子裡的印象,和回憶起來的實際光景,無法分開。這種光景,也許只是我腦子裡想當然的形象;不過,我總認為,我們中間大多數的人,回憶我說的那個時期而能想得起來的光景,大可以比許多人認為可能的更早、更遠。我同樣相信,許多許多很小的小孩,觀察起事物來,在精密和正確方面,都到了令人驚訝的程度。實在說起來,我認為,許多成年人那種觀察事物特別精密正確的本領,與其說是他們長大了以後才學會了的,倒不如更確切一些,說他們原來就會而保留下來的。尤其是,我總看到,有這種本領的人,一般都有一定的新鮮勁頭、溫柔性格和容易取悅於人的能力;而這種種品質,也都是把童年時期的赤子之心保留到成年的結果;這更使我相信,我關於兒童記憶的說法確有道理。

〔1〕 豆蔻擦床為管狀(故以喻手指)帶銼齒的廚房用器,用它把豆蔻、姜等擦成碎屑(中國的擦床則為瓦形)。

我現在離開正文,說這些話,本來還惴惴不安,覺得我這是又犯了跑野馬「亂」說一氣的老毛病了,但又一想卻並不然。因為這些話可以使我闡明,我所以得出前面那樣的結論,有一部分是根據了我自己的經驗而來的,同時我這本記敘里,如果有的地方好像表明,說我從小兒就有觀察的能力,或者說,我長大成人之後,對於我幼年的情況,記得很清楚,那我對於這兩點,都毫不猶豫地直認不諱。

我剛才說過,我把我童年時期那段混沌未鑿的歲月回憶起來的時候,覺得事物紛紜,但是首先一一分明在我的腦子裡出現的,是我母親和坡勾提。不過除了她們以外,我還記得什麼呢?讓我來想一想看好啦。

在一片迷離模糊的歲月里,我回憶起來,還有我們家的房子,以我最初記得它的樣子出現——那所房子,我現在看來,不但不生疏,而反倒很熟悉。樓底下是坡勾提做飯的地方——廚房,通到一個後院;後院的正中間有一個鴿子窩,搭在一個柱子上,但是那裡面卻連一隻鴿子都沒有。院子的一個旮旯那兒有一個狗窩,裡面也是什麼狗都沒有。那兒還有一群雞,在我眼裡,顯得高大無比,帶着要鵮人的兇惡樣子,滿院子遊蕩,其中有一隻公雞,老跑在一個架子上打鳴兒,我從廚房的窗戶里往外看它的時候,它對我好像特別注意,我看見它就打哆嗦,因為它非常地兇猛。旁門外面還有一群鵝,我一到那兒去,它們就把長脖子伸出來,跩兒跩兒地跟在我後面;我晚上做夢的時候,都夢見它們,就和一個人四面叫野獸包圍了,夜裡會夢見獅子一樣。

還有一個很長的過道,從坡勾提的廚房通到房子的前門。這個過道,在我眼裡,真是一幅深遠廣闊的圖景;過道的一面,有一個放東西的屋子,裡面很暗,那是晚上得跑着過的地方;因為要是沒有人在那兒影影綽綽地點着蠟,把潮濕、發霉的空氣由敞着的門那兒放出來,叫所有混雜在這種空氣里的那些胰子、泡菜、胡椒、蠟和咖啡的味兒噗地冒出,一下子都鑽到你的鼻子裡,要是不是那樣的時候,那我就不敢說,會有什麼東西,藏在那兒那些盆兒罐兒和舊茶葉箱子的中間。還有兩個起坐間,一個是我們晚上閒坐的地方。這個「我們」,是說我母親、我自己和坡勾提——因為坡勾提的活兒歸置完了,我們沒有客人的時候,老和我們在一塊兒——另一個是我們家裡頂好的那個起坐間,那只有星期天我們才上那兒去坐。在那兒,倒是闊氣,但是卻沒有另一個那樣舒服。那個起坐間,在我眼裡,老有一種使人覺得悽慘的氣氛;因為坡勾提告訴過我——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不過卻使人有恍如隔世之感——說我父親怎樣出殯、送殯的人怎樣穿上了黑氅〔2〕。星期天晚上,我母親在那個起坐間裡念書給我和坡勾提聽,念的是拉撒路死而復活的故事〔3〕。我聽了以後,害怕極了,鬧得她們沒有辦法,只好把我從床上抱起來,從寢室的窗戶那兒,把教堂基地指給我瞧,瞧那兒是不是非常安靜,那兒的死人,是不是都在肅靜的月光下,老老實實地躺在墳里。

〔2〕 英美風俗,死人停在客廳的一頭(一般停3天),送殯的親友都在客廳里聚齊並舉行哀儀。大衛的父親的遺體雖不一定停在那兒,但客人在那兒會齊,卻無疑問,所以大衛在起坐間(即客廳)裡面想到過去出殯的情景。黑氅,指以前向喪事承辦人租用的「mourning cloak」。

〔3〕 《新約·約翰福音》第11章第44節說:有一病人名拉撒路,其姊曾待耶穌有恩,使人告耶穌,說拉撒路病得要死。但耶穌未即來,等他來時,拉撒路已埋墳中四日。耶穌對他姐姐說,信我的人,雖死亦必復活。耶穌遂來拉撒路墓前,望天呼父,並大呼拉撒路出來,死人即出來。

不論在哪兒,我都沒見什麼東西有那個教堂基地里的草一半兒那麼綠;也沒見過什麼東西有那兒的樹一半兒那麼蔥鬱;也沒見過什麼東西有那兒的墓碑一半兒那麼幽靜。羊都在那兒吃草。我早晨很早的時候,從我那小床上跪起來(我的小床安在我母親屋內的套間裡面)往那兒瞧的時候,正瞧見它們。我又看到日晷叫太陽照得通紅。我心裡想:「日晷又能表示時刻了,它是不是感到高興呢?這真叫我納悶兒。」

還有我們家在教堂〔4〕的座席,(座席的背兒多高哇!)靠着座席,有一個窗戶,從窗戶那兒可以瞧見我們的家。坡勾提在作早禱的時候,也確實有許多許多次,從那兒瞧着我們的家來着,因為她總得弄清楚了,我們的家並沒進去人劫盜東西,也沒發出騰騰的火焰來,才能放心。不過,坡勾提的眼睛,儘管可以往別的地方瞧,但是我的眼睛如果往別處一瞧,她卻就要大生其氣;我站在座位上的時候,就朝着我直皺眉頭,叫我往牧師那兒瞧。不過我卻不能老往牧師那兒瞧,因為他不穿那身白衣服〔5〕,我也認識他,我又害怕他看見我那樣直眉瞪眼地瞧他,會覺得奇怪,也許會停止了禮拜,盤問起我來——那我可怎麼辦呢?張着嘴傻瞧,是很不好的,不過我一定得有點事做才成啊。我往我母親的臉上瞧,但是她卻假裝着瞧不見我。我往教堂的內廊里一個孩子那兒瞧,他呢,就對我擠眉弄眼。我往從門廊射進敞着的門那兒的陽光瞧,在那兒我瞧見了一隻迷了路的羊——我說的這個羊不是罪人〔6〕,而是宰肉吃的羊;只見它又像有心,又像無意,要往教堂里來。我只覺得,我要是再多瞧它一會兒,我也許就要忍不住,對它高聲說起話來,那樣一來,我豈不要糟糕!我抬頭瞧牆上的紀念牌,想到區上新近死去的巴捷先生,琢磨巴捷先生纏綿床褥、受諸痛苦、眾醫束手無策的情況〔7〕,不知道那時候,巴捷太太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也納悶兒,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請過齊利浦先生,如果請過,是不是他也束手無策。要是那樣的話,那每一個星期,都把這件事對他提醒一次,他應該作什麼感想呢?我往齊利浦先生那兒瞧,只見他戴着禮拜天戴的領巾。又從他那兒把眼光轉到講壇上。我想,那個講壇,真是一個很好玩的地方。要是用它作城堡,叫別的孩子從梯子那兒往上進攻,我就用帶穗子的天鵝絨墊子〔8〕往他的腦袋上砍,那可就太好了。我這樣想了一會兒,我的眼睛就慢慢地閉上了,起初還好像聽見牧師在烘烘的熱氣里唱使人昏沉欲睡的聖詩,以後就什麼都聽不見了,以後就從座兒上砰的一聲掉在地上,跟着坡勾提把我抱到外面,已經半死不活的了。

〔4〕 這兒的教堂以布倫狄斯屯村教堂做底本,這個教堂是有圓高閣的老建築,門廊上面有日晷,裡面有高背座席。該教堂有一小窗,可以看到牧師公館。教堂座位,可向教堂租用,攔為某一家的座席,猶如包廂。

〔5〕 白衣服指法衣而言,寬大白色,牧師在做禮拜或舉行儀式時所穿。

〔6〕 基督教拿「迷途的羊」比作誤入歧途的罪人。如《舊約·耶利米書》第50章第6節:「我的百姓作了迷失的羊」等。

〔7〕 有身份地位的人,死後能埋在教堂里。據說,這個巴捷先生就是埋在教堂里的,紀念碑就立在墳上。「纏綿床褥……」是碑上墓銘的一部分。

〔8〕 教堂里的墊子有兩種,一種是做禮拜時下跪用以墊膝,一種是放在講几上用以墊《聖經》,這兒是指後者而言。

現在我又看到我們家那所房子的外面兒了。只見寢室帶着方格子的窗戶都開着,好讓清新的空氣透進屋裡。殘破的烏鴉巢,也在前園遠處那一頭高高懸在榆樹上來回搖擺。現在我又來到後園了,這個後園坐落在有空着的鴿子窩和狗窩那個小院後面——我現在還記得,那兒真是一個保養蝴蝶的好地方;有一道高高的圍籬,籬中有一個柵欄門,門上用掛鎖鎖着。——那兒有果樹,樹上的果子一嘟嚕一嘟嚕的,比從來任何園子裡的果子都更大,更熟,更好吃;我母親在那兒摘果子,摘下來都放在籃子裡;我呢,就在一旁看着,有時偷偷地把醋栗往嘴裡一噙,一口整個咽下,跟着又裝作沒事人一樣。現在颳起大風來了,夏天一下就過去了。我們又在冬天的暮色中玩起來了,在起坐間裡滿屋子跳舞。跳到後來,我母親都跳得喘不上氣兒來了,坐在帶扶手的椅子上休息;那時候,我就看着她把她那光澤的髮捲兒往手指頭上繞,把她那衣服的上部整理好。因為她就是愛美,就是因為自己美覺得得意。這隻有我知道得最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

這都是我最小的時候留下來的印象。除了這個以外,我還覺得,我和我母親兩個,都可以說有點怕坡勾提,對於大小事,大部分都聽她的調度。這是我最早的時候,根據我們家裡的情況而得出來的看法——如果那可以說是看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