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四章 父與子 線上閱讀

E sarà mia colpa

Se cosi è?

Machiavelli[1]

[1]意大利文,「如果真是這樣,難道是我的過錯嗎?——馬基雅維里」;馬基雅維里(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兼歷史學家,主張為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他的名字在歐洲成為「權謀家」、「策士」的同義語。 

「我的妻子確實很有頭腦!」第二天早上六點鐘,維里埃爾市長一邊對他自己說,一邊朝索雷爾老爹的鋸木廠走下去。「雖然我為了保持我的優越地位,向她提起這件事,但是我並沒有想到,如果我不雇用索雷爾這個據說像天使一樣深通拉丁文的小神父,貧民收容所所長這個腦子一刻也不休息的人,很可能會有跟我一樣的想法,把他從我這兒搶走。他會用怎樣自負的口氣談到他的孩子們的家庭教師啊!……這個家庭教師,一旦屬於我了,他還穿黑道袍嗎?」

德·雷納爾先生正全神貫注地考慮這個問題,忽然遠遠地看見一個農民,這個農民身高近六尺,從天蒙蒙亮起就好像在忙着量堆放在杜河邊的纖道上的木材。他看見市長先生走近,似乎並不太高興;因為這些木材堵塞道路,堆放在那兒是違章的。

索雷爾老爹——因為這正是他,對德·雷納爾先生向他提出的那個與他兒子於連有關的奇怪建議,感到驚奇,更感到高興。然而在聽的時候,仍舊帶着一副怏怏不樂和不感興趣的神色,這一帶山裡的居民很善於用這種神色來掩蓋自己的狡猾。在西班牙人統治的時代他們是奴隸,到如今還保持着埃及農民的那種相貌特徵。

索雷爾的回答,在一開始,僅僅是長時間地背誦他牢記在心的所有那些表示敬意的客套話。笨拙的微笑更加重了他相貌上天生的那種虛情假意的,幾乎可以說是無賴的神情。這個頭腦靈敏的老農民一邊重複說着那些空話,一邊企圖發現,是什麼原因使得這樣重要的一個人物想把他那個無賴兒子請到家裡去。他對於連非常不滿意,偏偏是於連,德·雷納爾先生願意出三百法郎一年、高得出乎意外的工資雇用,另外還供給伙食,甚至還供給衣服。最後這個條件是索雷爾老爹靈機一動,突然提出的,德·雷納爾先生也爽快地一口答應。

這個要求使市長大為震驚。「既然索雷爾對我的建議並不像他理所應當地那樣感到高興和滿意,」他對自己說,「顯然是另外已經有人向他提出過。如果不是瓦爾諾,還會有誰呢?」德·雷納爾先生催促索雷爾當場就定下來,但是沒有成功。老農民詭計多端,固執地拒絕;他說,他希望徵求徵求兒子的意見,倒好像在外省有錢的父親不是為了做做樣子,還真的需要徵求莫名一文的兒子的意見似的。

水力鋸木廠由溪水邊的一座敞棚構成。架在四根粗木柱子上的屋架支着棚頂。在敞棚中間,八尺到一丈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個鋸子不停地上上下下,一個非常簡單的機械裝置把木材朝這個鋸子推過來。溪水推動一個輪子,這個輪子帶動這個具有雙重作用的機械裝置;一方面鋸子上上下下,一方面木材緩緩推向鋸子,被鋸成薄板。

索雷爾老爹到了他的工廠跟前,用洪亮的嗓音叫於連;沒有人應聲。他只看見他的兩個巨人般的兒子,正在用沉重的斧子把樅樹樹幹劈方正,然後送到鋸子那兒去。他們全神貫注,很準確地按照木材上畫出的黑線劈下去,每一斧子下去,都有一些大塊的木屑飛起來。他們沒有聽見父親的聲音。他朝敞棚走過去;進了敞棚,發現應該守在鋸子旁邊位置上的於連,在比鋸子還要高出五六尺的地方,騎在棚頂的一根橫樑上。他非但沒有當心地照看整個機械的運轉,反而在埋頭看書。再沒有比這更能引起索雷爾老爹反感的了。他也許可以原諒於連身體瘦弱,不適於從事體力勞動,跟兩個哥哥的身體比起來完全不同。但是這種愛讀書的怪癖他厭惡透頂,他自己就一個字也不識。

他叫了於連兩三遍。年輕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比起鋸子的響聲來,更加妨礙他聽見父親的可怕的嗓音。最後他父親顧不上自己已經上了年紀,一下子敏捷地跳到正在鋸着的一段樹幹上,又從樹幹跳上支撐棚頂的橫樑。猛地一拳頭,於連手上拿着的書被打落到溪水裡,第二下是一巴掌,打在頭上,同第一下一樣猛烈,打得他失去平衡,眼看着要從一丈二尺到一丈五尺的高處掉下去,機器正在運轉,如果掉在機器的那些橫杆中間,會被碾得粉身碎骨,但是在他往下跌的時候,他的父親用左手抓住他:

「好呀,懶鬼!您以後在應該照看鋸子的時候,還看你那些該死的書嗎?晚上你有時間上本堂神父那兒去白白浪費,用那個時間去看書好了。」

於連雖然被一巴掌打得暈頭轉向,鮮血直流,還是來到鋸子旁邊他的正式崗位上。他眼睛裡含滿了淚水,不過這倒不是因為肉體的痛苦,而是因為失掉了他心愛的那本書。

「下來,畜生,我有話要跟你說。」

機器聲音太響,於連又沒有聽見這道命令。他的父親已經下來,不願意再費事爬到機械裝置上,於是去找了一根打胡桃用的長竿子,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於連腳剛碰到地面,老索雷爾就從後面狠狠地推他,把他一直朝家裡推去。「天知道他要對我幹什麼!」年輕人又對自己說。他一邊走一邊朝溪水望了望,他的書就落在這條溪水裡,是他最心愛的那本書:《聖赫勒拿島回憶錄》[2]。

[2]《聖赫勒拿島回憶錄》,拉斯·卡斯伯爵跟隨拿破崙放逐到聖赫勒拿島,擔任拿破崙的秘書,這部回憶錄是拿破崙與他的談話記錄。於1822年至1823年出版。

他臉頰通紅,眼睛低垂。他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人,十八九歲,看上去身體相當弱,相貌雖然不夠端正,但是很清秀,長着一個鷹鈎鼻。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平靜的時候,閃耀出沉思和熱情的光芒,在這一瞬間裡卻流露出最兇狠的憎恨表情。深褐色的頭髮,長得很低,使他的額頭變得狹小,因此在發怒的時候,有一股兇相。人類的相貌無計其數,各不相同,但是具有驚人的個性而與眾不同的相貌,也許除了他再也不會有了。細長而勻稱的身材表明他身體靈活而不是力氣大。從童年的時候起,他的極端沉思的神情和蒼白的臉色,就使他的父親認為他活不長,即使勉強活下來,也要成為家裡的一個累贅。家裡人誰都鄙視他,因此他恨他的哥哥們和他的父親。星期日在廣場上玩耍,他總是挨打。

不到一年以前,他那張漂亮的臉才開始在年輕姑娘中間為他贏得幾聲友好的表示。於連像一個弱者那樣受到人人的鄙視,他崇拜有一天竟敢和市長談起懸鈴木的那個老外科軍醫。

那個外科軍醫有時候出工錢給索雷爾老爹,把他兒子的時間買下來。他教於連拉丁文和歷史,換句話說,也就是教自己所了解的那段歷史:一七九六年意大利的戰役[3]。臨終前他把他的榮譽軍團十字勳章、半餉[4]的拖欠未付款和三四十本書贈送給他。在這三四十本書中,最珍貴的一本剛剛被打落到市長先生憑着權勢使它改道的那條公用溪水裡。

[3]指拿破崙1796年率領法軍遠征意大利的戰役。[4]半餉,法國非在役軍人領取半餉,此處指法國第一帝國的軍官在拿破崙垮台後,王朝復辟時期被迫離職後領取的半餉。

於連剛走進屋,就覺得肩膀被他父親那雙力氣很大的手抓住。他一陣哆嗦,料想又要挨打了。

「老實回答我,」老農民用粗硬的嗓音對着他耳朵叫喊,同時像孩子轉動鉛制玩具兵那樣用手一下子把他的身體撥轉過來。於連那雙又大又黑、含滿淚水的眼睛遇上了老木匠的那雙兇狠的、灰色的小眼睛。老木匠好像要把他心靈深處的想法看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