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二章 市長 線上閱讀

權勢!先生,難道算不了什麼嗎?愚者的尊敬,孩子的驚訝,富人的羨慕,賢者的鄙視。

巴納夫[1]  

[1]巴納夫(1761—1793),1789年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活動家、社會學家,是司湯達的同鄉。君主立憲的擁護者,1793年處死刑。

對作為行政官員的德·雷納爾先生的名聲來說,幸運的是離杜河水面十丈高,有一條沿着小山伸展的公共散步道,需要一堵巨大的擋土牆。這條散步道地勢極好,從那裡可以看到法國最美的景致之一。但是,每年春天,雨水在散步道上衝出許多深溝,使人無法通行。這個人人都感到的不便,給德·雷納爾先生提供了一個好機會,他可以砌一堵兩丈高、三四十都阿斯[2]長的牆來使他的政績永垂不朽。

[2]都阿斯,法國舊長度單位,合1.949米。

為了這堵牆上的胸牆,德·雷納爾先生不得不上巴黎去了三次,因為再前一任的內政部長公開表示,他對維里埃爾的散步道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這堵牆上的胸牆現在離地面有四尺高。而且就像是故意向現任和前任的部長挑戰似的,此時此刻正在用方石板加以裝飾。

有多少次我胸口靠在這些美麗的、帶點藍色的灰色大塊石頭上,心裡想着頭一天晚上在巴黎放棄的舞會,目光投向杜河河谷!在那一邊,河的左岸上,有五六條彎彎曲曲的山谷,谷底的溪水清晰可辨。它們形成一疊疊的瀑布傾瀉下來以後,注入杜河。在這些山區里太陽非常熱;每當烈日當空,在這片台地上旅行者可以在高大懸鈴木的綠蔭遮掩下遐想。它們之所以能迅速生長,能有美麗的綠得發藍的濃蔭,全靠市長先生讓人運來泥土,添加在巨大的擋土牆後面,因為他不顧市議會的反對,把散步道加寬了六尺多(儘管他是極端保王黨人,我是自由黨人,我還是要為這件事讚揚他);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照他的意見,還有維里埃爾貧民收容所走運的所長瓦爾諾先生的意見,這片台地可以與聖日耳曼-昂-萊[3]的台地相媲美。

至於我呢,我發現「忠誠大道」只有一件事該受責備。這個正式名稱在十五到二十處地方的大理石牌子上可以看到,這些大理石牌子又為德·雷納爾先生贏得了一枚十字勳章;我要指責的是當局規定修剪忠誠大道上的那些茁壯的懸鈴木,甚至剪得殘缺不全的野蠻方法。它們巴不得能有我們在英國看到的那種雄偉壯麗的外形,而不是樹冠低低的、圓圓的、扁扁的,看上去像最粗俗的蔬菜。但是市長先生的意志是專橫的;屬於市政府所有的樹木每年都要遭到兩次殘酷無情的大修大剪。當地的自由黨人聲稱——當然不無誇張:自從副本堂神父瑪斯隆先生養成把修剪下來的樹枝據為己有的習慣以後,公家雇用的園丁的手變得更加嚴厲了。

這個年輕的教士是幾年前從貝藏松[4]派來監視謝朗神父和附近的幾個本堂神父[5]的。有一駐意大利的軍隊[6]里的老外科軍醫,生前隱居在維里埃爾,按照市長先生的說法,他既是雅各賓黨[7]又是波拿巴分子[8]。有一天這個老軍醫敢於在市長先生面前抱怨對這些美麗的樹定期進行毀傷。

[3]聖日耳曼-昂-萊,巴黎附近的一個小鎮。路易十四國王曾住過該地的城堡,由勒諾特爾設計的台地非常出名。[4]貝藏松,法國杜省省會,過去曾是法國古省弗朗-孔泰的首府。[5]本堂神父,主管一個地區的普通教堂的天主教神父。即使同為本堂神父,地位也隨着教堂的大小而異,偏遠地區或者鄉村的本堂神父遠不及通都大邑的本堂神父地位高。[6]指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督政府期間(1796—1797)由拿破崙統兵第一次遠征意大利的軍隊。[7]雅各賓黨,18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有一個會址設在巴黎雅各賓修道院的政治組織,被稱為雅各賓俱樂部,其成員稱為雅各賓黨,起初成份複雜,在斐揚派和吉倫特派相繼退出後,成為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派的中心,後轉變為反對君主政權的資產階級革命黨人。[8]波拿巴,是拿破崙的姓,波拿巴分子指拿破崙的擁護者。

「我喜歡樹蔭,」德·雷納爾先生回答,帶着一點在對一個外科醫生,榮譽勳章的獲得者說話時顯得恰如其分的高傲口氣,「我喜歡樹蔭,我讓人修剪我的樹,是為的產生樹蔭,我不能想象一棵樹還有什麼別的用途,如果它不能像有用的胡桃樹那樣提供收入的話。」

在維里埃爾決定一切的正是這句偉大的話:「提供收入」。單單這句話就代表了四分之三以上的居民的習慣思想。

在這座您覺得如此漂亮的小城裡,一切取決於提供收入。新來乍到的異鄉人,受到小城周圍那些涼爽、深邃的山谷的美景引誘,首先想到的是當地居民一定對美富有感受力;他們口口聲聲談他們家鄉的美麗,我們不能否認他們非常重視它;但是這是因為它吸引來了一些異鄉人,他們的錢使客店主人們發財,而且通過入市稅的徵收給城市提供了收入。

在秋天的一個晴朗的日子裡,德·雷納爾先生讓他的妻子挽着他的胳膊,在忠誠大道上散步。德·雷納爾夫人一邊聽着丈夫神情嚴肅地談話,一邊提心弔膽地望着三個小男孩的一舉一動。最大的一個可能十一歲,常常走近胸牆,顯出要爬上去的樣子。一個溫柔的嗓音於是喊出阿道夫這個名字,孩子放棄了他的野心勃勃的打算。德·雷納爾夫人看上去有三十歲,但是還相當漂亮。

「巴黎來的這位神氣活現的先生,他一定會後悔的,」德·雷納爾先生帶着受到冒犯的神情說,臉頰比平時還要蒼白。「我在城堡[9]里也不是沒有幾個朋友……」

[9]城堡,法國國王查理十世住在聖克盧城堡。城堡在這兒指宮廷的意思。

但是,儘管我打算花二百頁的篇幅跟您談談外省,我也決不會殘忍到勉強您去聽一次冗長的、分寸掌握得非常巧妙的外省對話。

維里埃爾市長覺得如此可憎的這位從巴黎來的神氣活現的先生,不是別人,正是阿佩爾[10]先生,兩天前他不僅想辦法進入了維里埃爾的監獄和貧民收容所,而且還進入了市長和當地那些最主要的產業主盡義務管理的醫院。

[10]阿佩爾,這是個真實人物,曾編輯出版《獄情日報》,為了改善犯人生活條件曾週遊全法國。

「可是,」德·雷納爾夫人戰戰兢兢地回答,「既然您廉潔奉公,一絲不苟地掌管窮苦人們的財產,那位從巴黎來的先生又能怎樣損害您呢?」

「他就是為了挑刺兒才來的,以後他會寫文章發表在自由主義的報紙上。」

「您從來不看那些報紙,我親愛的。」

「不過別人經常跟我們談到這些雅各賓主義的文章;所有這一切使我們分心,妨礙我們做好事[11]。至於我,我無論如何不會原諒這個本堂神父。」

[11]這是事實。——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