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一章 小城 線上閱讀

上 卷

真實,嚴酷的真實。

 丹東[1]      

[1]丹東(1759—1794),18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活動家。革命初期參加雅各賓俱樂部。在外敵入侵時,發表「為了戰勝敵人,必須勇敢,勇敢,再勇敢!」的著名演說。後為山嶽派領袖之一,公開反對雅各賓派政府的革命恐怖政策。1794年4月被處死刑。

小 城

Put thousands together less bad,

But the cage less gay.

Hobbes[1]

[1]英文,「把上千個放在一起,這事並不那麼壞,但是籠子裡就不那麼快樂了。——霍布斯。」霍布斯(1588—1679),英國唯物主義哲學家。著作有《論物體》、《利維坦》等。

維里埃爾[2]這座小城可以算是弗朗什-孔泰[3]的那些最美麗的城市中的一座。它的紅瓦尖頂的白房屋散布在小山的斜坡上,一叢叢茁壯的栗樹把山坡每一個細小的起伏都顯示出來。杜河[4]在它的城牆下面,離着幾百尺遠的地方流過,城牆是從前西班牙人修築的,現在已經成了廢墟。

[2]維里埃爾,法國杜省有兩個城市叫維里埃爾,但司湯達僅是借用它們的名字。從書中描寫的景致看來,很像是作者故鄉格勒諾布爾附近的村鎮。[3]弗朗什-孔泰,法國東部古省。包括現在的上索恩省、杜省和汝拉省。[4]杜河,弗朗什-孔泰境內的主要河流。

維里埃爾的北面有高山做為屏障,這是汝拉山脈[5]的一條支脈。維拉山的那些鋸齒狀的山頂從十月出現初寒的日子起就蓋上皚皚白雪。一條湍急的流水從山上衝下來,在投入杜河前流過維里埃爾,向許多木鋸提供了動力。這是一種非常簡陋的工業,給大部分更像農民而不像城裡人的居民帶來了一定程度的舒適。然而使這座小城富起來的並不是木鋸。普遍的富裕還要靠生產那種叫牟羅茲布[6]的印花布,自從拿破崙[7]垮台以後,就是靠了它,幾乎維里埃爾的每一所房屋的正面都整修一新。

[5]汝拉山脈,一譯侏羅山。在法國和瑞士邊境。東北—西南走向,略成一弧形。

[6]牟羅茲布,法國上萊恩省城市牟羅茲產的印花布,那兒印花布工業從1746年開始創辦,並迅速擴展到萊恩河流域各地。

[7]拿破崙(1769—1821),法國資產階級政治家和軍事家。法蘭西第一帝國皇帝。1814年歐洲反法聯軍攻陷巴黎,被放逐於厄爾巴島。1815年再返巴黎,建立百日王朝。滑鐵盧戰役失敗後,被流放於聖赫勒拿島。

您一進城,立刻就會被一架聲音很響、看起來很可怕的機器的轟隆轟隆聲震得頭昏腦漲。二十個沉重的鐵錘落下去,那聲音震得石塊鋪的路面都跟着抖動。湍急的流水衝下來,轉動一個輪子,把這些鐵錘舉起來。每個鐵錘我也說不清一天可以製造幾千枚釘子。一些嬌艷漂亮的年輕姑娘把小鐵塊放到大鐵錘下面,很快地就壓成了釘子。這種勞動看上去如此艱苦,卻是頭一次深入到把法國和瑞士分開的這一帶山區里來的旅行者最感到驚奇的勞動之一。旅行者進入維里埃爾,如果打聽這個制釘工廠屬於誰,它把沿着大街往上走的人耳朵都震聾了,就會有人用慢吞吞的腔調回答:「啊!是市長先生的。」

維里埃爾的大街從杜河岸邊向上一直通到小山頂,旅行者只要在這條大街上稍微停上一會兒,十之八九會看到一個神情忙碌、態度傲慢的高個子男人。

一看到他,所有的人都連忙舉帽致敬。他頭髮開始花白,穿着一套灰衣服。他是好幾種勳章的獲得者。高額頭,鷹嘴鼻,總之,他的臉上並不缺乏一定程度的端正;初看上去,甚至讓人覺得,在他臉上同時具有小城市長的尊嚴和四十八歲到五十歲的男人還會有的那種魅力。但是從巴黎來的旅行者很快就會發現他有一種夾雜着幾分智力狹窄和缺乏想象力的、自滿和自得的神態,不由得產生了反感。最後還會感到這個人唯一的才能就是讓欠他錢的人如期歸還,而在他欠別人錢的時候卻儘可能拖延還期。

這就是維里埃爾市長德·雷納爾先生,他邁着莊重的步子穿過街道,走進市政府,在旅行者眼前消失。但是如果旅行者繼續散步,朝上再走一百步,就會看見一所外表相當漂亮的房屋;隔着和房屋相連的鐵柵欄,還可以看見景色極為美麗的花園。遠處是由勃艮第[8]的丘陵形成的一條地平線,好像是特地為了讓人看了賞心悅目才創造出來的。這景致使旅行者忘掉了已經開始使他感到窒息的那種充滿蠅頭小利的銅臭氣氛。

[8]勃艮第,法國古省。

有人會告訴他這所房屋屬於德·雷納爾先生。維里埃爾市長當時剛築成的這所方石砌的漂亮房子,完全靠了他經營的大制釘工廠賺到的利潤。他的祖上據說是西班牙人,是個很古老的家族,好像在路易十四[9]征服以前很久就已經來到當地定居。

[9]路易十四 (1638—1715),法國國王。曾竭力擴張王權,加強專制統治,自稱「朕即國家」。

從一八一五年[10]起,他為自己是工業家而感到臉紅。一八一五年他當上了維里埃爾市長。花園一層一層地自上而下,一直伸展到杜河岸邊;支撐着這座繁花如錦的花園的各個部分的擋土牆,也是德·雷納爾先生經營鐵器買賣的才幹的報酬。

[10]一八一五年,在這一年裡發生了滑鐵盧戰役,拿破崙被放逐到聖赫勒拿島,波旁王朝復辟。

別指望在法國能找到圍繞着萊比錫、法蘭克福、紐倫堡等等德國工業城市的那種風景如畫的花園。在弗朗什-孔泰,一個人牆越是砌得多,地產上一道道往上壘的石塊豎起得越多,就越有權利獲得鄰人的尊敬。德·雷納爾先生的花園裡到處是牆,因為他以極其昂貴的價格買進花園現在占有的一些小塊土地,所以花園就更加受人讚賞。譬如說,那個鋸木廠吧,它坐落在杜河岸邊的那個奇妙位置,曾經在您走進維里埃爾時,給您留下很深的印象,而且您注意到「索雷爾」這個姓用一個個巨大的字母寫在高出於房頂之上的木板上。六年前它原來占據的那片場地上,這時候正在砌德·雷納爾先生的花園的第四層台地的擋土牆。

市長先生儘管生性高傲,還是不得不一再找上門去求老索雷爾這個冷酷、固執的農民,不得不付給他許多丁當響的金路易[11],才使他同意把工廠搬走。至於推動鋸子的那條公用的急流,德·雷納爾先生靠了他在巴黎享有的威信,設法使它改了道。這種恩惠是在一八二*年的選舉以後才降臨到他頭上的。

[11]路易,有路易十三等人頭像的法國舊金幣,相當於20法郎。

他在下面相距五百步的杜河邊上,給了索雷爾四阿爾邦[12]地來換一阿爾邦地。儘管這個位置對樅木板的買賣有利得多,索雷爾老爹—— 自從他有錢以後,別人都這麼稱呼他,——還是巧妙地從鄰人的急躁情緒和地產癖里榨取到一筆六千法郎的款項。

[12]阿爾邦,法國舊時的土地面積單位,相當於20至50公畝。

這筆交易確實受到過當地那些頭腦聰明的人的批評。有一次,是四年以後的一個星期日,德·雷納爾先生穿着市長服從教堂出來往回走,遠遠看見被三個兒子圍着的老索雷爾在望着他微笑。這微笑使得市長先生的心靈不幸地一下子開了竅,從這時候起他開始認為,他本來能夠以比較便宜的價錢進行這次交換。

在維里埃爾要想贏得公眾的尊重,最重要的是在砌很多堵牆的同時,千萬別採納那些在春天穿過汝拉山的峽谷到巴黎去的石工從意大利帶來的設計圖。這樣的革新會給輕率的建築者帶來永遠去除不掉的剛愎自用的名聲,他在明智、穩健的人們眼裡會永遠完蛋,而在弗朗什-孔泰,左右輿論以毀譽他人的,正是這些明智、穩健的人。

事實上,這些明智的人在那裡實行的是最令人厭倦的一種專制政治。也正是因為這個醜惡的詞兒,對於在被稱作巴黎的這個大共和國里生活過的人來說,旅居在這些小城中才變得不能忍受。輿論(而且是怎樣的輿論啊!)的專橫暴虐,在法國的小城市裡和美國一樣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