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一章 呱呱墜地 · 3 線上閱讀

貝萃小姐說這番話的時候,每逢說完了一句,都要把頭一梗,好像她的宿怨舊恨,正在心裡發作,她極力克制自己,不把話說得過於露骨似的。至少我母親在暗淡的火光里看着她的時候,覺得是那樣。不過我母親當時一來叫貝萃小姐的積威所懾,二來自己身上又正不舒服,三來完全叫人拿下馬來,因而頭腦昏亂,所以她並看不清楚任何的情況,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才好。

「呃,孩子,當初大衛待你好嗎?」貝萃小姐問道,那時候,她已經靜默了一會兒了,她那腦袋一梗一梗的動作也慢慢地停下來了。「你們兩個過得舒服嗎?」

「我們很和美,」我母親說,「只能說考坡菲先生待我太好了。」

「哦!我恐怕他把你慣壞了吧?」貝萃小姐回答說。

「我現在又完全得在這個艱難的世路上自己當家過日子了,那我想,我得說他把我慣壞了。」我母親嗚咽着說。

「哦,別哭,別哭!」貝萃小姐說。「你們兩個並不相配,孩子——我這是說,夫妻就沒有真正相配的——我剛才就是因為你們不相配,所以才問起你那句話來。你是個孤女,是不是?」

「是。」

「你是當家庭教師的,是不是?」

「我給一個人家當教小孩兒的教師。考坡菲先生到那家去過。他對我很好,對我非常注意,非常關心,最後就跟我求婚,我也就答應了他。這樣我們就結了婚了。」我母親老實簡單地說。

「啊,可憐的孩子!」貝萃小姐沉吟着說,一面仍舊緊衝着爐火直皺眉頭。「你都會什麼?」

「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麼來着?」我母親結結巴巴地問。

「我是說,像當家過日子什麼的,你會不會?」貝萃小姐說。

「我恐怕不大會,」我母親回答說。「沒有我想要會的那麼多。不過考坡菲先生可正教給我——」

(「他自己會的可就太多了!」)貝萃小姐從旁插了一句說。

「——我本來希望,可以學會一點兒,因為我很熱心學,他又很耐心教麼。但是他撒手把我撇下了,那場大不幸可——」我母親說到這兒,又哭起來,不能再說下去了。

「別價!別價!」貝萃小姐說。

「——我每天一天也不漏,把日用賬都記下來,到晚上和考坡菲先生一塊兒結算。」我母親說了這一句,又悲不自勝,哭了起來。

「別價,別價!」貝萃小姐說,「別哭啦!」

「——我敢說,關於賬目,我們兩個,從來沒有過半句言錯語差;僅僅考坡菲先生嫌我寫的『3』和『5』太像了;又說我不該在『7』和『9』下面,老添上個小鈎兒當尾巴,可以勉強算是小小的過節兒;」我母親接着說,說着又一陣難過,哭了起來。

「你老這樣,可就非鬧病不可了,」貝萃小姐說,「那可於你自己也不好,於我那教女也不好。好啦,不許再哭啦!」

這樣的勸解,對於使我母親平靜,發生了一部分作用,但是使她平靜發生更大的作用的,是她越來越厲害的不適。跟着來了一陣靜默,在這陣靜默中,能聽得見的只是兩腳跐着爐欄坐在那兒的貝萃小姐偶爾發出來的一聲「啊!」

「大衛用他儲蓄的錢給他自己買了一筆年金,這是我知道的,」待了一會兒,貝萃小姐說。「他都給你怎麼安排的?」

「考坡菲先生,」我母親回答說,這時候她連說話都相當地費勁了。「對我非常周到,非常體貼。他把年金的一部分償款〔22〕,劃在我的名下。」

〔22〕 年金有好幾種,這裡指reversionary annuity而言,即過了一定時間或人死後,才付償款。有些像保壽險那樣,但是分年或分期付償款。

「那有多少?」貝萃小姐問。

「一年有一百零五鎊,」我母親說。

「這還得算不錯,」我姨婆說。「因為他那個人,可能辦得比這個還糟哪。」

糟這個字,在那個時候用起來,正是節骨眼兒。因為我母親那時候的情況,正糟到十二分。所以坡勾提拿着茶盤和蠟燭進了屋子的時候,一眼就看出來,我母親已經到了日子了——其實如果先前屋裡夠亮的,那貝萃小姐本來也可以早就看出來的;當時坡勾提急忙把我母親攙扶到樓上我母親自己的臥室里,就立刻打發她侄子漢·坡勾提去請護士和醫生去了(她沒讓我母親知道,好幾天來把漢藏在我家裡,專為到了緊急關頭,聽候差遣)。

這一支聯合人馬,幾分鐘內,先後來到。他們看見一位素不相識的老太太,凜若冰霜地坐在壁爐前面,左胳膊上繫着帽子,耳朵里塞着寶石匠的棉花〔23〕,他們的驚訝,真非同小可。坡勾提既然對這個老太太一點也不認識,我母親關於她,又一字沒提過,所以她在起坐間裡,就完全成了一個神秘人物了。她雖然在口袋裡盈倉滿庫似地裝着寶石匠的棉花,在耳朵里又填街盈巷似地塞着寶石匠的棉花,但是她的嚴肅神氣,卻並沒因此而有絲毫減損。

〔23〕 這種棉花,是加工特製的,比普通棉花更白、更細,寶石匠或珠寶商用它墊珠寶。當時還沒有脫脂棉。

大夫到樓上看過了病人又下了樓以後,我可以說,一定是看到他和這位素不相識的老太太,大概得有幾個鐘頭的工夫,面對面地坐在那兒,因此就打疊起小心,準備對這位老太太盡心巴結,極力討好。在男性中,他的脾氣最柔順,在瘦小的人里,他的性格最溫和。他進屋子、出屋子,都扁着身子,免得多占地方。他走起路來,腳步那樣輕,和《哈姆雷特》里的鬼魂〔24〕一樣,而腳步那樣慢,比那個鬼魂更甚。他把腦袋往一邊歪着,一半是由於要謙虛地貶低他自己,一半是由於要謙虛地討好所有別的人。如果說他連對一條狗都不肯呵叱〔25〕,那還不足以盡其為人。總得說,他連對一條瘋狗都不肯呵叱才成。假如他非和瘋狗打交道不可,那他也只能對它輕輕地說一個字,或者說一個字的一半,或者說一個字的幾分之幾。因為他說話慢騰騰的,也和他走路慢騰騰的一樣。但是如果為了顧及今生此世任何情況,而叫他對瘋狗疾言,他決不肯,叫他對瘋狗厲色,他決不能。

〔24〕 在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中,被謀害的丹麥國王,曾數次顯魂(第1幕第1場、第4場、第5場;第3幕第4場)。

〔25〕 不肯對狗呵叱,見莎士比亞喜劇《如願》I.iii.2,意為「不肯和狗廢話」。現已變為英語普通習語。這兒斷章取義,和原意有出入。

齊利浦先生把頭歪在一邊,溫和柔順地看着我姨婆,對她微微一鞠躬,同時把自己的左耳朵輕輕一摸,問她為什麼耳朵里塞着棉花,說:

「耳朵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嗎,太太?」

「什麼!」我姨婆像拽瓶塞兒那樣,吧地一下把一隻耳內里的棉花拽了出來,說。

我姨婆這種突然的舉動,讓齊利浦先生大吃一驚——這是他後來對我母親說的——他當時還能保持鎮定,真得說是上帝的仁慈。不過他還是把他問的那句話又和顏悅色地重複了一遍:

「耳朵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嗎,太太?」

「瞎說!」我姨婆說,同時吧的一下把棉花又塞到耳朵里去了。

齊利浦先生碰了這樣一個釘子以後,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坐下,怔怔地瞧着我姨婆,我姨婆就坐在那兒瞧着爐火。這樣一直坐到樓上又叫他的時候。他上樓去了一刻鐘的工夫,又下來了。

「呃?」我姨婆問,同時把靠着他那一面的耳朵里塞的棉花取了出來。

「呃,太太,」齊利浦先生回答說,「這個事兒——這個事兒——得慢慢地來,太太;急不——急不——得的!」

「啊—啊—啊!」我姨婆說。她這一聲鄙夷之詞,純粹是發着狠兒說出來的,說完了,又和以前一樣,把棉花塞在耳朵里。

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後來齊利浦先生對我母親說——他當時真有點叫我姨婆給嚇着了;單純從醫學的觀點來說,真有點叫她給嚇着了。雖然如此,他還是坐在那兒瞧着她,幾乎有兩個鐘頭之久;她呢,就坐在那兒,瞧着爐火,這樣一直到樓上又叫他的時候。他去了一會兒,又回到起坐間。

「呃?」我姨婆又把靠醫生那面那個耳朵里塞的棉花取了出來,問。

「呃,太太,」齊利浦先生回答說,「這得——這得——慢慢地來才成,太太;急不得的。」

「呀—呀—呀!」我姨婆說,說的時候,那樣惡狠狠地一齜牙、一咧嘴,齊利浦先生真沒法再受了。他後來說,那一聲「呀」,一點不錯,是打算使他心驚膽裂的。他不敢再在起坐間裡待着了,他寧肯跑到樓梯那兒,在挺冷的風地里,摸黑兒坐着,一直坐到樓上又叫他的時候。

漢·坡勾提是在國家學校里上學的,學習《教義問答》像龍一樣〔26〕,因此可以看作是靠得住的見證人〔27〕。他第二天對人說,那個時候以後一個鐘頭,他碰巧從起坐間的門那兒往屋裡偷偷看了一眼,不料一下就叫貝萃小姐瞅見了。那時貝萃小姐正在屋裡煩躁不耐地來迴繞彎。她瞅見他,沒讓他來得及逃開,就一下把他抓住了。漢說,他知道,貝萃小姐雖然耳朵里塞着棉花,但是樓上的腳步聲和人語聲仍舊免不了有時要傳到她的耳朵里。他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因為那位太太,顯而易見,是在聲音最高的時候,煩躁太過,無可發泄,才抓住了他,拿他來煞性子。她當時揪住了他的領子,拽着他一刻不停地在屋子裡來回地走(好像他吃鴉片精吃多了似的〔28〕)。這樣還不算,她還又搖晃他的身子,又亂抓他的頭髮,又揉搓他的襯衣,又捂他的耳朵,好像她把漢的耳朵誤認作是她自己的耳朵似的;反正不論怎麼樣,老是往死里揉搓他,蹂躪他。他這個話,有一部分讓他姑母證明了;因為他姑母是十二點半鐘、我姨婆剛把他放開了的時候看見他的。他姑母說,他的臉那時候那種紅勁,和我自己那時候一樣。

〔26〕 西歐古代傳說中往往說龍守護寶物,專心致志,晝夜不眠,如希臘神話中的亥斯拍利地斯園的龍。此處言漢於《教義問答》之誦習,亦專心致志,如龍之守護寶物。

〔27〕 國家學校,在不列顛,為教區或教會小學,由1811年成立的「促進貧民國教教義教育國家會」教育貧苦兒童,特別教他們國家教會的基督教教義。《教義問答》是以問答形式,把基督教義扼要總括,使要受堅振禮的兒童學習,並回答。《教義問答》里,說到摩西《十誡》,其中一誡是「不可作假證」。漢學習《教義問答》既非常盡心,當然可認為是可靠的見證人。

〔28〕 鴉片精為麻醉劑,吃過多了,人就昏睡,甚至死去。因此必須使這樣的人醒着,其辦法之一是拽着他在屋裡來往地走。其它還有用指甲彈他的額,用濕手巾抽他等。

脾氣柔和的齊利浦先生,即便說在任何別的時候,會記人家的仇,而在那種時候,卻不可能記人家的仇。所以,他剛騰出手來,就扁着身子,進了起坐間,用他那最柔順的態度對我姨婆說:

「呃,太太,我很高興,現在我可以跟您道喜啦。」

「道什麼喜?」我姨婆嚴厲苛刻地問。

齊利浦先生一看我姨婆的態度還是那樣凜然不可犯,心裡又慌起來,因此他就對她微微一鞠躬,微微一抿嘴,來安撫她。

「我的天,這個人怎麼啦!」我姨婆急躁不耐地喊着說。「他啞巴啦嗎?」

「你別着急,我的親愛的太太。」齊利浦先生用他那最柔和的聲音說。「現在着急的時候已經過去啦。你不用着急啦。」

我姨婆當時本來應該搖晃他,把他心裡的話搖晃出來,但是她卻並沒搖晃他,而只搖晃自己的腦袋:這是後來大家一直都認為奇而又奇的事。不過她的腦袋那一搖晃,也搖晃得齊利浦先生心驚膽戰。

「呃,太太,」齊利浦先生待了一下,剛一恢復了勇氣,就接着說,「我很高興,現在可以跟您道喜啦。現在事兒都完了,太太,還是順順利利地完的。」

齊利浦先生發表這篇講詞的時候,用了有五分鐘或者五分鐘左右的工夫,在這個時間裡,我姨婆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她平安嗎?」我姨婆問,那時她兩隻胳膊交抱着,一隻胳膊上仍舊繫着帽子。

「呃,太太,我想,她用不着多久,就沒有什麼不舒適的了,」齊利浦先生回答說。「拿現在這一家的悽慘境況而論,又是個年輕的女人頭一胎,她這陣總得算是再好也沒有的了。太太,你要去看她,馬上就可以,決沒有礙處,反倒會有好處哪。」

「還有她哪,她好不好?」我姨婆正顏厲色地問。

齊利浦先生把腦袋更往一邊歪起來,像一隻討人喜歡的鳥兒那樣瞧着我姨婆。

「我說的是孩子,」我姨婆說。「她平安不平安?」

「太太,」齊利浦先生回答說,「我還只當是你早就知道了哪。是位哥兒。」

我姨婆一聽這話,一言未發,只揪着帽帶,像扔甩石的機弦〔29〕那樣,把帽子提了起來,朝着醫生的腦袋使勁打去,把帽子都打癟了;她就這樣把帽子癟着戴在頭上,起身走去,永遠沒再回來。她像一個心懷不滿的仙姑〔30〕那樣,或者說,像大家認為我能看見的神怪靈物那樣,一下就不見了,而且一直也沒再回來過。

〔29〕 甩石的機弦,古代一種軍器,《舊約》以色列人國王大衛,在年輕還沒做國王時,善用這種武器,把敵方的巨人哥利亞打死(《撒母耳記上》第17章第40節及第49—50節)。

〔30〕 像童話《睡美人》里說的那個第8個仙姑那樣。

一點不錯,永遠沒再回來過。現在只有我,躺在籃形小床里,還有我母親,躺在大床上。但是貝萃·特洛烏·考坡菲所在的地方,卻永遠是那個影兒憧憧、魂兒渺渺的國度,永遠是我新近剛剛游之而過,歷之而來的那個渾渾噩噩、窈窈冥冥的洪荒。同時,我們家窗上的亮光,也往外照到一切和我一樣那些旅行者的塵世歸宿之地〔31〕上面,也照到把無他即無我那個人的殘骸遺體掩覆的丘墓上面。

〔31〕 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Ⅲ.i.79:「有一個國度,從來沒經人發現,從來沒有旅行者到了它的境內卻又迴轉。」原意蓋如此。後來的注釋家,把「境內」解釋作「旅途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