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一章 呱呱墜地 · 2 線上閱讀

我母親把那位女客又看了一眼,就一下斷定,那位女客準是貝萃小姐。那時候,正斜陽滿院,漫過園籬,射到來客身上,把她的全身都映得通紅。她那時正往屋門那兒走去,只見她那樣凌厲硬直地把腰板挺着,那樣安詳鎮靜地把臉繃着,決不會叫人錯疑惑到別人身上去。

她走到房前的時候,表現了另一種特點,叫人斷定一定是她。原來我父親時常透露,說我姨婆這個人,做起事來,很少有和普通的規矩人一樣的時候,所以現在,她本來應該去拉門鈴,但是她卻沒那樣做,而跑到我母親對着的窗戶那兒,把鼻子尖兒使勁貼在玻璃上,往屋裡瞧,據我那可憐的母親後來說,把鼻子一下都完全擠扁了、擠白了。

她來這一趟,可真把我母親嚇得不輕,所以我永遠深信不疑,我所以生在星期五那天,完全得歸功於貝萃小姐。

我母親見了我姨婆,心慌意亂,離開椅子,躲到椅子後面的旮旯那兒去了。貝萃小姐就帶着探詢的神氣,慢條斯理地往屋子裡面瞧。她先從屋子的一頭兒瞧起,把眼睛一點一點地挪動,像荷蘭鐘上撒拉孫人〔14〕的腦袋那樣,一直瞧到她的眼光落到我母親身上。她瞧見了我母親,就像一個慣於支使別人的人那樣,對我母親皺了一下眉頭,打了一個手勢,叫我母親去開門。我母親去把門開開了。

〔14〕 荷蘭鍾,狄更斯時英國常見,其鐘擺和重錘都以鏈聯,重錘與鐘擺同動,到盡頭再拉回,代替上弦。撒拉孫人是十字軍時期的阿拉伯人或伊斯蘭教徒。其人的名字和形象,後在英國常用作店名或招牌。鐘上的撒拉孫人,則是鐘頂裝飾這種人的形象,眼睛和機器相連,隨鐘擺一點一點地前移。

「我看你就是大衛·考坡菲太太吧?」貝萃小姐說;她把「看」字加強,大概是因為她看到我母親身上穿着孝〔15〕,而且還有特殊的情況。

〔15〕 英美風俗,婦女為故去的近親屬(如丈夫)持服2年,第1年帶重孝,第2年帶輕孝。帶重孝時,衣服都是黑色,還有白色的寬袖頭,黑紗面幕等。帶輕孝則穿灰、紫等有色衣服。

「不錯,是,」我母親有氣無力地說。

「有一個特洛烏小姐,」這位客人說,「我想你聽說過吧?」

我母親說,她很榮幸,久已聞到那個大名。不過她當時卻有一種很不得勁兒的感覺,因為她雖然說榮幸,卻沒能透露出不勝榮幸的意思來。

「那個人現在就在你眼前,」貝萃小姐說。我母親聽了這個話,就把頭一低,請她到家裡坐。

她們進了我母親剛待的那個起坐間,因為我們家過道那一面那個最好的房間裡並沒生火——實在說起來,自從我父親殯了以後,就沒再生過火。她們兩個都落座以後,貝萃小姐還沒開口,我母親先忍了又忍,後來還是沒忍得住,就哭出來了。

「別價,別價!」貝萃小姐急忙說。「別這樣!聽話!」

但是我母親還是止不住悲痛,因此她就一直哭下去,到哭夠了的時候才罷。

「我的孩子,你把帽子摘下來〔16〕,」貝萃小姐說,「我好瞧瞧你。」

〔16〕 這是因為大衛的母親當時戴着「寡婦帽」(這種帽子是孝服的一部分),附有面幕,把臉遮住了一部分。參看本書第17章描寫希坡太太給她丈夫持服那一段。

這種要求,本來很古怪,但是我母親卻怕貝萃小姐怕極了,即便有心想不聽她的話,也不敢真那樣做。因此她就把帽子摘了,摘的時候,因為手哆嗦,把頭髮都弄亂了(她的頭髮多而且美),披散在面前。

「喲,我的乖乖!」貝萃小姐喊着說。「你簡直地還是個娃娃呀!」

毫無疑問,我母親即便就歲數而論,本來就異乎尋常地年輕,但是看她的樣子,卻還要更年輕。她一面把頭低着,好像年輕是她的罪過似的(可憐的人),一面嗚咽着說,她恐怕她還是個孩子,就做了寡婦了;她要是活得出來,那她也只能還是個孩子,就做了母親了。跟着她們兩個都一時默默無言。在這個短短的靜默時間裡,我母親有一種想法,覺得好像貝萃小姐用手摸她的頭髮似的,並且還是輕輕地、慢慢地摸的。她心虛膽怯地希望這是真事,就抬起頭來看貝萃小姐,但是那時候,卻只看見貝萃小姐坐在那兒,衣服的下擺掖了起來;兩隻手交叉着抱在一個膝蓋上,兩隻腳蹺着放在爐欄上,兩隻眼瞧着爐火直皺眉頭。

「我的老天爺,」貝萃小姐突然說,「為什麼叫起『棲鴉廬』〔17〕來啦哪?」

〔17〕 當時還不興門牌號數,所以房子,尤其是鄉下的大宅子,都有名字。原文rookery,意謂聚居營巢的鴉群。

「你說的是這所房子嗎,姨媽?」我母親說。

「為什麼偏叫『棲鴉廬』哪?」貝萃小姐說。「叫『飼鴨廬』豈不更合過日子的道理?這是說,如果你們兩個裡面,不論哪一個,有稍微懂得一丁點兒真正過日子的道理的,就會看出來,叫『飼鴨廬』更有道理。」

「這個名字是考坡菲先生起的,」我母親回答說。「他買這所房子的時候,他喜歡認為,這兒有烏鴉。」

恰恰在那時候,晚風吹過,在庭園盡頭幾棵高大的老榆樹中間引起了一陣騷動,讓我母親和貝萃小姐,都不禁不由地往那兒瞧去。只見那幾棵榆樹,起先枝柯低彎俯接,好像巨人交頭接耳,低聲密談一樣,這樣安靜了幾秒鐘以後,又枝柯亂搖起來,好像它們剛才談的體己話太壞了,使它們覺得於心難安,因而手臂狂揮:在這幾棵樹亂搖狂擺的時候,築在樹頂上那幾個飽經風雨、殘破零落的烏鴉舊巢,就像在驚濤駭浪里的破船一樣,掀簸折騰起來。

「那烏鴉都哪兒去了哪?」貝萃小姐問。

「那什麼?」我母親那時候心裡正想別的事兒。

「那烏鴉呀,它們都怎麼啦?」貝萃小姐問。

「自從我們搬到這兒來的那一天,就壓根兒沒看見過有烏鴉,」我母親說。「我們本來只當是——考坡菲先生本來只當是,這兒是烏鴉成群結隊抱窩的地方哪,其實那些巢都很老了,烏鴉都早就不要它們,飛到別處去了。」

「這真一點不錯,地地道道是大衛·考坡菲的為人,一點不錯,地地道道是大衛·考坡菲的生性!房子這兒連一個烏鴉的影兒都沒有,可叫房子是『棲鴉廬』!他只看見烏鴉巢,就當是真有烏鴉了!連對鳥兒都是這樣聽見風就是雨的!」

「考坡菲先生可已經不在了,」我母親說。「你要是當着我的面兒說他不受聽的話〔18〕——」

〔18〕 對於死者,只能說好話,這是西歐普通的觀念,例如拉丁諺語云:「對於死者,除了好話不能說別的。」

我想,我那個可憐的親愛的母親,當真曾有一陣兒,不怕構成「鬥毆」的罪名,想和我姨婆動起手來。其實,不要說她那天下午那種樣子,即便她對於斗拳訓練有素,我姨婆也只要用一隻手就能不費勁兒把她打發了。不過我母親當時雖然也許有那種意圖,而那種意圖卻只做到從椅子上站起來的地步就消釋了。她又很柔順地坐了下去,跟着就暈過去了。

一會兒,她自己還醒過來了,再不就是貝萃小姐把她掇弄過來了,反正不管怎麼樣吧,她還醒過來以後,只看見貝萃小姐正站在窗戶那兒。那時候,蒼茫的暮色,已經一陣比一陣昏暗,變成夜色了,她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彼此的面目,而即便這種辨認,要不是藉助於壁爐的火光,也是辦不到的。

「我說,」貝萃小姐好像只是隨隨便便地看了一看窗外的景致,又回到椅子那兒,說,「你還差多少天就到了——」

「我怎麼一個勁兒地哆嗦起來啦哪?」我母親結結巴巴地說。「這是怎麼啦?別是要死啦吧,不錯,一定是要死啦!」

「決不會那樣,決不會,」貝萃小姐說。「你喝口茶好啦。」

「哦,哎喲,哎喲,喝茶管得了事嗎,能好起來嗎?」我母親不知所措的樣子喊着說。

「當然能,」貝萃小姐說。「決不會那麼容易就死啦。你放心好啦。你這只是疑心病。你管你的大姐兒叫什麼?」

「還說不定是個哥兒,還是個姐兒哪,姨媽,」我母親沒明白我姨婆的意思,天真地說。

「我的好乖乖!」貝萃小姐喊道,無意中把樓上抽屜里針插兒上第二句親愛的話〔19〕脫口說出,不過她並沒把那句話用在我身上,而卻把它用在我母親身上了。「我說的不是那個。我說的是你用的大姐兒。」

〔19〕 英國習俗,在給嬰兒用的東西上,如針插兒、圍嘴兒等,繡吉祥語或親愛語,如「我的寶貝兒」、「上帝保佑你」等。原文「Bless the baby」是吉祥語,也是驚嘆語。英國人的針插兒大,所以能在上面繡字。

「哦,她叫坡勾提,」我母親說。

「坡勾提!」貝萃小姐有些氣忿忿的樣子把這個名字重複了一遍。「你這是說,孩子,真能有好好的一個人,巴巴地跑到基督教的教堂里,起這樣的怪名字,叫坡勾提嗎?」〔20〕

〔20〕 坡勾提原文Peggotty。在英語姓氏中古怪稀見。嬰兒在行洗禮時,由教母把給他起的名字清楚地叫出來。行洗禮一般是在教堂里,所以這兒說,到教堂里起名字。

「那本是她的姓兒,」我母親有氣無力地說。「因為她的名兒和我的重了,所以考坡菲先生當日老提着她的姓兒叫。」

「坡勾提,來呀!」貝萃小姐把起坐間的門開開了喊道,「拿茶來。你太太不太舒服。快點兒,不許磨蹭。」

貝萃小姐,好像這個家剛一安下的時候,就是人所公認的主人那樣發號施令,吩咐過這番話,隨後還往外看着,等到看見了坡勾提聽見生人的語音兒,吃驚之下,急忙從過道那兒拿着蠟迎面跑來,她才把門關上了,又和先前一樣落了座,把腳放在爐欄上,把長袍的下擺掖了起來,把手交叉着抱在膝蓋上。

「你剛才說,不知道是個哥兒還是個姐兒,」貝萃小姐說。「我可覺得毫無疑問,一定是個姐兒。我早就得到先兆了,一定是個姐兒。我跟你說,孩子,從這個姐兒下生的時候起——」

「準保得齊不是個哥兒嗎?」我母親斗膽插了一句。

「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已經得到先兆兒,知道一定是個姐兒麼!」貝萃小姐回答說,「你不要跟我抬槓啦。從這個姐兒一下生的時候起,孩子,我就打算跟她交朋友。我打算做她的教母。請你答應我,給她起名字的時候,就叫她貝萃·特洛烏·考坡菲〔21〕。這個貝萃·特洛烏,可決不許再糊裡糊塗地過一輩子啦。我可決不許有人把她的情義拿着不值一錢地糟蹋啦。我們得好好地撫養教育她,好好地照顧保護她,叫她千萬不要痴心,把真情真義往不配受這種情義的人身上濫用。我一定得把這件事當作我自己的責任負起來。」

〔21〕 英國小孩的名字,除了跟着父母、祖父母等叫而外,還往往跟着教父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