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斜陽 七 · 1 線上閱讀

直治的遺書:

姐姐。

沒辦法,只好先行一步了。

我實在弄不明白,為什麼我必須活着。

想要活着的人繼續活下去就好了。

人,就像擁有生存的權利一樣,也擁有死亡的權利吧。

雖然我這種想法絕無新意,只是極為普通,甚至可以算作是原始本能的想法,世人卻對之恐懼得不得了,不敢率直地說出口。

決意活下去的人,無論遭遇什麼事情,必能頑強地生存下去,實在值得欽佩,堪稱是人間的榮耀,在我們周圍肯定不乏這樣的人,然而我覺得,選擇死亡也並不意味着有罪。

我覺得,我這棵草,在這個世界的空氣和陽光中實在難以生存,要想活下去,總好像缺少點什麼東西,不足以存活。我能夠活到今天,已經耗費盡了全部的能量。

進入高中後,我第一次接觸到來自完全不同於我所屬的階級的學友並開始與其交往,他們稱得上是生命力強盛的草,為了不至被其壓倒、不輸給他們,我開始服用麻醉藥品,使自己變得像個瘋子似的,以此來進行拼死抗爭。後來進了軍隊,同樣也是作為生存的最後手段,我又染上了鴉片毒癮。姐姐,我的這種苦衷恐怕你是不會理解的吧。

我想變得粗俗下流,變得強大,不,變得狂暴,我覺得這是我獲得所謂的民眾的友情的唯一途徑。而酒精根本做不到這一點,因為我必須時時刻刻讓自己處於暈頭暈腦、天旋地轉般的狀態中,所以只能求助於麻醉藥品。我必須忘記自己的門第出身,必須反抗父親的血統,必須無情地拒絕母親的善良和優雅,必須橫眉冷對姐姐——假使不這樣做,我就得不到進入民眾大殿的入場券。

我變下流了,我開始開口閉口使用起粗俗的詞句來。然而,這一半,不,至少百分之六十,屬於可悲的臨時抱佛腳、蹩腳的耍小花招,在民眾的眼裡,我只是個裝模作樣、古里古怪、窘態百出的人,他們絕不會出自真心同我交往。可是,現在我已不可能再回到被我自己拋棄的上流社會的沙龍。現在我的下流即使百分之六十是人為的招數,但另外的百分之四十卻是真正的下流,我對於所謂上流沙龍那俗不可耐的「高尚」簡直作嘔,一分一秒也無法忍受,而那些被稱作大人物、達官顯貴的人,對於我的舉止之低俗肯定也會瞠目結舌,將我立即逐出門外。自己拋棄掉的世界已然無法返回,而民眾則只肯為我擺上一張敬而遠之、充滿惡意的旁聽席。

無論何時何世,像我這種生存能力荏弱、先天性缺陷的劣草,毫無思想、毫無作用可言,也許只配背負自生自滅的悲慘命運,但我還是想抒發一點不平,因為我感覺有些緣由使得我實在難以生存下去。

人都是一樣的。

這究竟算不算得上思想?我認為,發明這句不可思議的話的,既非宗教家,也非哲學家,也不是藝術家,而是從民眾的低級酒館裡產生的警語。就像蛆蟲滋生一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是誰先說的,它就慢慢滋生、慢慢滋生,終於傳遍了全世界,令整個世界陷入尷尬的境地。

這句妙語,同民主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全無關係,我想它肯定是一個醜男子在酒館裡對一個美男子喊出的,它只是一種刺痛,是一種嫉妒,完全談不上思想什麼的。

然而,酒館裡一哄而起的妒忌的怒罵聲,卻令人難以想象地戴上了思想的假面具在民眾中間遊蕩,原本與民主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毫無關聯,但不知從時候開始,它竟與政治思想和經濟思想扯上了某種關係,變得既奇妙又卑鄙。即使是梅菲斯特[32],恐怕也羞於玩如此的將胡言亂語偷天換日成思想的把戲,他也會感到良心有愧,因而躊躇不敢。

[32] 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中古世紀德國民間傳說中的魔鬼精靈,魔法師之神,是狡猾、冷酷、玩世不恭的惡魔的化身。

人都是一樣的。

這是多麼低三下四的卑屈之語啊。它意味着在鄙視別人的同時,也鄙視自己,完全失去了自尊,徹底放棄了一切努力。馬克思主義主張勞動者最尊貴,不會說「人都是一樣的」;民主主義力持個人的尊嚴,也不會說「人都是一樣的」。只有皮條客才會說這樣的話:「嘿嘿,不管怎樣裝腔作勢,人嘛還不都一樣?」

為什麼要說「一樣」?或許是因為實在無法說「優秀」?奴隸劣根性的復仇。

然而我覺得,這句話其實充滿了猥褻之意、令人不寒而慄,它使得人與人相互憚畏,所有的思想都被強姦,一切的努力都遭到嘲笑,幸福被否定,美貌被玷污,光榮被打翻在地,所謂「世紀之末」的憂懼皆來自這奇妙的一句話。

雖然令我極度不快,但我終究逃不過這句話的脅迫,恐懼、戰慄,不管我怎麼做都會覺得自慚形穢,我每時每刻都感到不安,感到忐忑,以至於無處可容,我只有越發地依賴於酒精和麻醉藥物給我帶來的頭暈目眩的感覺,只為求得片刻的平和安寧,結果卻反而將自己弄得一塌糊塗。

我是不是太荏弱了?是不是一棵生就有着重大缺陷的劣草?而像這樣一一羅列緣由、強詞奪理,免不了又會被那些皮條客嘲笑吧:什麼呀,本來就是個遊手好閒、懶惰、好色、自私任性的貪圖享樂的傢伙嘛。假使在以前被人這樣嘲笑,我只有自慚形穢、態度曖昧地點頭承認,可是現在,在我臨死之際,至少容我發出一句抗議吧。

姐姐。

請你相信:不管我怎麼娛玩,我從未真正覺得快樂,也許在快樂這方面我是個「陽痿」者。我只不過想甩開自己這個貴族的影子,才發狂、才拼命作樂、才放縱不羈的。

姐姐。

難道我們有罪?生為貴族,這便是我們的罪過?難道因為我們生於這個家中,就得像猶大一類人那樣永遠過着恐懼、懺悔、羞怯的日子嗎?

我早就該死了。只是,唯一讓我牽掛不下的便是慈愛的媽媽,想到這個我才沒有去死。人,就像享有自由生存的權利一樣,也享有決定自己什麼時候死的權利,可是我覺得,只要母親在世,這個死的權利是不得行使的,否則就等於是親手將自己的母親殺死。

如今,即使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為了我而悲傷得弄壞自己的身體。哦不,姐姐,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失去我會多麼悲傷。不,姐姐,請別虛假粉飾你的悲傷了,你們知道我死了一定會哭泣會流淚,可是請想一想我活着的悲慘和我從這令人厭嫌的生命中解脫出來的歡愉,你們的悲傷一定會漸漸消散的。

對我毫無臂力之助,卻一副批判的嘴臉對我的死橫加非難,認為我無論如何應該活下去的人,肯定是了不起的大偉人,甚至可以若無其事地進言讓天皇陛下去開水果鋪子了。

姐姐。

我還是死的好。我毫無生存能力。我沒有本事為金錢而同人爭執,甚至連敲人竹槓的事情都做不來。和上原先生一起玩樂時,我自己的那份我必定要自己付,上原先生說這是出於貴族的吝嗇和自尊,他非常討厭這一點。可我並非出於自尊才這麼做,而是實在無法將上原先生掙來的錢花在無謂的吃喝以及玩女人上,我會感覺受不了。如果簡單地一口咬定說是因為我尊敬上原先生的創作,那是撒謊,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我可以斷言,受人恩惠這種事情,光是想象一下便會令我感到害怕,尤其是對方僅靠一己之能掙來的錢施惠於我,我心裡真的感覺不是滋味、過意不去,簡直不堪忍受。

於是,我只能將家裡的錢和值錢的東西拿出去花銷,讓媽媽和你感到難過,其實我自己一點兒也沒覺得快活,投資出版業的計劃也只是一種用來遮羞的形式而已,根本不是真心。假使真的要干一番事業,像我這種羞於受人恩惠的人,怎麼可能掙錢,即使我再愚笨,這一點我還是很清楚的。

姐姐。

我們已經淪為貧困之家了。本想在有生之年施惠於人,不想卻得靠別人的施捨才能過日子。

姐姐。

在這種境況之下我為什麼還非得活下去?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決定去死。我有藥,可以讓自己毫無痛苦地死去,在軍隊的時候我得到了它,一直藏到今天。

姐姐你很美(我一直以自己擁有美麗的母親和姐姐為榮),而且很聰慧,所以我對姐姐一點兒也不擔心,況且我沒有資格為你擔心,就像竊賊設身處地為被害者着想一樣,只會羞怯到面紅耳赤而已。我相信,姐姐肯定會結婚、生孩子、有丈夫可以依靠,頑強地生存下去的。

姐姐。

我有一個秘密。

長久以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守這個秘密。即使在戰地的時候,我也一直想着她,有好幾次做夢夢到她,不由自主地從夢中驚醒,滿臉哭喪。

她的名字我絕對不會向任何人提起,但我馬上就要死了,所以我想至少應該明明白白地告訴姐姐,然而終於因為害怕,還是無法說出口。

然而,假使我將這個秘密作為絕對的秘密不向這世上的任何人吐露,永遠藏在心底而死去的話,即使我的肉身被火葬,但唯獨我的心會被燒剩下來,發出腐臭。想到此,我便感到陣陣不安,所以想到繞個彎子、模模糊糊地、像虛構似的只告訴姐姐一個人。說是虛構,但姐姐肯定會立刻猜想出她是誰的,所以與其說是虛構,其實只不過是使用一個假名的障眼法而已。

姐姐,你能想到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