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斜陽 五 · 2 線上閱讀

「啊,媽媽身體健康着呢,一定不會要緊的。」

我心中暗暗在使勁否定三宅老先生的診斷結果。

只要進入十月,菊花開始綻放……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前面是一大片森林,我徜徉在林中的湖畔。哦,又到這兒來了,眼前這熟悉的景色,雖然現實生活中從不曾見過,但是卻常常出現在睡夢中。我和一位身穿和服的男青年悄無足音地走着。整個視野中瀰漫着一層綠色的薄霧,一座白色的精巧漂亮的小橋沉在湖底。

「啊,橋沉到湖底了,今天哪兒也去不成了,就在這旅店裡借宿吧,應該還有空房間。」

湖邊有座石造的旅店,牆體的石塊全都被綠色的薄霧漫浸得濕津津的。石門上鏤刻着纖細的金色文字:HOTEL SWITZERLAND。我正辨讀着,忽然想起了母親,心中不禁生疑:媽媽她怎麼樣了?媽媽在這座旅店裡嗎?和青年一同穿過石門,來到前院。霧氣瀰漫的院子裡,盛開着像是紫陽花[25]的大朵紅花,綻放得跟團火一樣。記得小時候,看到紅色紫陽花的花瓣散落滿地,仿佛鋪了一床碎花被子似的,便傷心得不得了。原來真有紅色的紫陽花啊。

[25] 又名繡球花、八仙花,初夏開花。

「冷嗎?」青年問道。

「哎,有一點冷。霧氣把耳朵都弄濕了,耳朵後面有點冷呢。」我笑着回答,隨即又問,「母親怎麼樣了?」

青年顯得很悲傷,露出慈愛憐憫的神情微微笑着回答:

「她在墓裡面呢!」

「啊?!」

我低聲叫起來。原來是這樣,母親已經不在了?母親的葬禮也早就舉行過了?啊,母親已經去世了!——我這才猛然意識到,頓時感到一陣說不出悽愴,渾身戰慄不止,隨即睜開了眼睛。

陽台上,已經暮色籠罩,而且下着雨。四周瀰漫着一種綠色的冷寂淒涼之感,就像夢裡一樣。

「媽媽!」我叫了聲。

母親用平靜的聲音答道:「怎麼啦?」

我一陣高興,騰地一下子跳起來,奔到母親床邊,說道:「我剛才睡着了。」

「是嗎?我還在想,你在做什麼呢。你的午睡真長啊。」

母親笑了,似乎感到很有趣似的。

母親健康地活着,而且依舊是這樣優雅。這讓我高興萬分,眼眶裡竟情不自禁地噙滿了淚水。

「晚飯做什麼菜?您想吃什麼?」我用歡快的聲音問道。

「不用了,我什麼也不想吃。今天體溫好像升到九分五了。」

我驟然沮喪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茫然地望着昏暗的屋子,心中忽然想到了死。

「怎麼回事啊?怎麼會升到九分五呢?」

「也沒什麼啦。只不過發燒之前那會兒夠難受的,頭有點痛,渾身覺得冷,然後體溫才上去。」

窗外天色已經暗下來,雨也停歇了,不過卻颳起了風。我打開燈,正想去廚房,母親叫住了我:

「燈晃眼睛,不要開燈。」

「您不是不喜歡在黑黢黢的地方睡覺嗎?」我停住腳步,回身問道。

「我閉上眼睛睡,所以開不開都一樣,一點也不會覺得空寂。倒是開着燈會晃眼睛,我有點討厭。不管我睡着沒睡着,屋子裡的燈都不要開。」

我似乎有種不祥的感覺。我關了燈,來到隔壁房間,打開檯燈,心裡覺得說不出地難過。於是快步走到餐廳,打開罐子,將鮭魚盛在冷飯上,獨自吃起來,一面吃一面止不住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到了夜裡,風颳得更猛了,九點左右,雨又噼里啪啦下起來,變成一場暴風雨,檐廊外側兩三天前卷上去的帘子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我坐在客廳隔壁的房間,懷着一種莫名的激動不安的心情,讀着盧森堡的《經濟學入門》。這是我前幾天從直治的房間裡拿來的,當時還隨手拿了《列寧選集》和考茨基的《社會革命》兩本書,將它們一同放在我房間的桌子上。母親早晨洗完臉回房間時從桌子旁經過,目光停留在這三本書上,她一一拿在手上看了看,然後發出一聲嘆息,又輕輕將它們放回桌子上,用略帶失望的神情瞥了我一眼,那神情雖然充滿了深深的悲哀,但絕沒有半點抗拒或者厭惡。母親平時看的書,大抵是雨果、仲馬父子、繆塞、都德等人的作品,我知道,這類優美而浪漫的作品中也含蘊着一股革命的氣息,而像母親這樣擁有修養天資(這樣說或許有些奇怪)的人卻往往大出意料,能夠以一種順理成章的心態去接受革命。

讀盧森堡的書,也許給人以裝腔作勢之感,然而讀着讀着,我不由自主地被激發起濃厚的興趣。書的內容是關於經濟的,但是,假使把它當作經濟學來讀便會枯燥無味,事實上,書中所講的全都是既簡單又易懂的內容。哦不,也可能是因為我對經濟學一竅不通的緣故吧,總之,對我來說毫不生動有趣。人的本性都是吝嗇的,並且永遠不會改變,假使缺了這個前提,整個經濟學理論都將不成立,而對於一個不懂得吝嗇的人,分配也好什麼也好,對於他只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儘管如此,這本書卻有另一個地方讓我饒有興致,那就是作者毫不躊躇,不顧一切地將舊思想徹底摧毀的勇氣,我大腦中清晰地浮現出一個不在意如何有悖道德,一往情深奔向她所愛的人身邊去的妻子的身影。破壞思想。破壞本是可惜可悲的事情,也是極為美好的事情。破壞、重生、完善……多麼美好的夢想,即使一旦破壞的東西永遠不可能再重生和完善,但只因為追隨心中的愛戀,也必須將它徹底破壞、摧毀。必須革命。羅莎·盧森堡篤摯地深深戀着馬克思主義。

記得十二年前的冬天。

「你就像《更級日記》[26]中的少女,跟你說什麼都沒用。」

[26] 日本平安中期的日記,菅原孝標女著,作者以對宮廷生活的憧憬和悔恨為中心,回顧自己的一生,最後以阿彌陀佛自慰,達到淨土之心境。

好友這樣說罷,撇下我抽身離去。

當時,我將她借我的列寧的書看也沒看便還給了她。

「看完了?」

「對不起,沒看。」

我們正站在一座看得見尼古拉堂[27]的橋上。

[27] 位於千代田區神田駿河台的東正教教堂。

「沒有看?為什麼?」

那位好友身材高挑,比我大概還高一寸,外語非常棒,戴頂紅色的貝雷帽特別襯得出她的氣質,容貌端淑秀美,大家都稱讚她像蒙娜麗莎。

「我不喜歡封面的顏色。」

「你真怪!不是真的吧?其實你是覺得我可怕對嗎?」

「沒有啊。真的是封面的顏色叫我受不了。」

「是嗎?」

她悻悻地說道,然後便說我像《更級日記》中的少女,對我說什麼也沒用之類的。

我們俯首望着下面的冬河,許久沒有說話。

「祝你如意!若永別,則謹祝你永遠如意!拜倫。」

她忽然開口道,又用原文將拜倫的詩句流利地朗誦了一遍,然後輕輕擁抱住我。

我心中感到一陣愧疚,低聲對她說了句:「對不起!」便甩開步朝御茶水車站方向走去,途中回頭看了一眼,她依舊佇立在橋上,一動不動,直直地望着我的身影。

和她從此就再也沒有相見。因為她雖然和我跟同一個外國老師學外語,卻不在同一所學校讀書。

自那以後,十二年過去了,我仍舊是《更級日記》中的少女,沒有半點進步。這段歲月中,我究竟做過些什麼呢?既沒有憧憬過革命,也不懂得愛。以前,這個社會竭力向我們灌輸,說革命和戀愛是世上最愚蠢、最可怕的東西,戰爭前也好,戰爭中也好,我們一直篤信這樣的教導,然而戰敗之後我們對這個成年人的社會喪失了信任,慢慢體會出一個道理,那就是凡事只有照着他們所說的反着去做,才可能有真正找到自己的人生之路。我甚至覺得,革命和戀愛這兩者其實是世上最美好、最幸福的事情,一定是因為它太美好了,成年人才別有居心地故意將它說成是青澀的酸葡萄,為的是欺騙我們。我願意相信:人正是為了戀愛和革命才來到世上的。

隔扇被輕輕地拉開,母親笑盈盈地探頭進來:

「還沒睡哪。不困嗎?」

我看了眼桌上的座鐘,時間是午夜十二點。

「嗯,一點也不困。在讀社會主義的書,越讀越興奮呢。」

「是嗎。有酒嗎?這種時候,喝點酒然後躺下,准能睡個好覺哪。」母親用稍帶揶揄的口吻打趣道。

她的態度好似個頹廢的藝術家,卻與之有着極其微妙的差別,反倒別有一種嫵媚。

總算進入十月,可是天候並沒有一轉而現秋日的晴空萬里,卻老像黃梅天似的,整日悶濕悶濕的,叫人不舒服。母親依舊是每天到傍晚時分便開始發燒,體溫總在三十八九攝氏度之間。

一天早晨,我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母親的手腫脹起來了。

曾經說過早飯是最美味的母親,近來早飯都是坐在榻榻米上吃,基本只喝一小碗粥,而且不願碰口味重的東西,因此這天我特意用松茸做了碗清湯,但母親似乎連松茸的香味也受不了,剛端至嘴邊又輕輕放回到托盤上。就在這時候,我忽然看到母親的右手,不由得吃了一驚,右手腫得圓滾滾的。

「媽媽!你的手……不要緊吧?」

面孔看上去好像也略顯慘白,微微有點浮腫。

「不要緊,就這點嘛,一點也不要緊的!」

「什麼時候開始腫起來的?」

母親沒有回答,臉上的表情好像被光線晃得很難受似的。我差一點失聲哭出來。這手哪是母親的手啊?這是別處老太婆的手,母親的手比它纖小秀氣多了。我所熟悉的手,是那樣柔嫩,那樣可愛,那雙手難道會永遠地消失嗎?左手腫得還算好,可是也已經目不忍睹,我只好將視線移開,盯着壁龕上的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