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斜陽 五 · 1 線上閱讀

這個夏天,我給某位男士寫了三封信,可都杳無回音。我可是窮思苦想,感到已經別無其他生路了,才將心中的情愫寫在三封信里,懷着從天涯海角之巔縱身躍向萬頃怒濤般的心情,將信寄出去,誰知左等右盼,卻始終不見返信。我拐彎抹角地向弟弟直治打聽那個人的近況,說是那個人並無半點異樣,仍舊每晚到處遊逛喝酒,越發執着於寫那些大膽悖德的作品,以至為世人嘲笑,為世人憎惡。他還勸說直治投身出版業,而直治似乎也興致很高,躍躍欲試,除了那個人另外還請了兩三個人做顧問,好像還有人願意投資加入。聽了直治的話,我只覺得似乎我的氣息絲毫也沒有滲入自己所戀慕的那個人周遭的氛圍中,心情不只是羞臊,更可以說是一種從未咀味過的悽愴,這人世仿佛與我所想象的人世完全不同,是一個不可言喻的奇怪世界,我似乎被人孤零零地棄之曠野,任憑我吶喊呼叫,四下卻聽不見任何回應。這就是所謂的失戀?深秋的曠野黃昏將近,想到這樣孑然佇立在曠野,日落天暮,寒冷的夜露噤凍難挨,唯有死路一條,我忍不住傷心慟哭,卻哭不出眼淚,雙肩和胸口劇烈地顫動,難過得幾乎氣都喘不過來。

事情既然到了這般地步,我唯有不顧一切前往東京拜訪上原先生,船帆既已張起,就沒有理由再停在原地逡巡,只有出港,直駛我應該前往的目的地。——可就在我開始悄悄做上東京的準備時,母親的身體卻又出現了狀況。

母親咳嗽了一整夜,而且咳得非常厲害,我給她量了量體溫,三十九攝氏度。

「大概是因為今天着涼了吧,明天一定會好的。」

母親一面咳嗽一面輕聲說道。可我總覺得這不像是普通的咳嗽,心裡打定主意,無論如何明天得找坡下村子裡的醫生來看看。

第二天早晨,體溫退到三十七攝氏度,咳嗽基本上停了,不過我還是去到村子裡,告訴醫生,母親近段時間身體越來越虛弱,昨晚又發燒,咳嗽與普通感冒引起的咳嗽似乎也不太一樣,請醫生前去診察一下。

醫生說:「我過一會兒就去。哦,這是別人送的禮物……」說着,他從客廳一角的櫥櫃裡拿了三個梨送給我。正午剛過,醫生身着白地碎花的單層和服,外面罩件夏季薄褂子來了,跟上次一樣,他又是聽診又是叩診,仔仔細細診察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過身來正對着我說道:

「請不必擔心,吃了藥就會好的。」

我忽然感覺得醫生的話有些滑稽,放心不下,於是忍住笑問道:

「需不需要打兩針?」

醫生聽了一本正經地答道:

「沒有這個必要吧?就是感冒嘛,所以安靜地休息一陣子,病體很快就會安愈的。」

然而母親的發燒過了一個星期都未見退去。咳嗽倒是停了,但早晨總有七分熱度,到了晚上則上升到九分。醫生第二天起好像是因為拉肚子什麼的休息了,去取藥時我將母親不樂觀的病情告訴護士,想請她轉告醫生,但回答卻是:「只是普通的感冒,請不必擔心。」結果給了我一些治感冒的沖劑和散劑。

直治照舊老是往東京跑,已經十天沒回家了,我一個人實在擔心,於是給和田舅舅寄去張明信片,告訴了他母親生病之事。

發燒後第十天,村子裡的醫生總算康復了,又來到家裡為母親診療。

他神情非常專注地一面在母親胸口進行叩診,一面自言自語道:「明白了。明白了。」

接着,他站到我面前對我說:

「找到發燒的原因了,是因為左肺部出現浸潤引起的。不過不必擔心,熱度可能還會持續一段時間,但只要安靜休息一陣就行了,沒什麼可擔心的。」

真的嗎?我心中既帶着一絲懷疑,又像落水者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醫生的診斷終於讓我稍微寬了點心。

醫生回去之後,我望着母親安慰道:

「好了,媽媽,就是肺部有一點點浸潤而已,大多數人都有的。只要人精神堅強,它自己就會好起來的呢。這都是因為今年夏天氣候不好造成的,我討厭夏天,夏天的花也討厭。」

母親眼睛也不睜開,笑了:「都說喜歡夏天的人就會在夏天死去,我以為自己今年夏天大概就要死了,可是直治回來了,所以我才會撐到秋天呢。」

這樣的直治,居然還是母親活下去的唯一的精神支柱。想到此,我心裡真是說不出地難受。

「對了,夏天已經過去了,就是說媽媽已經度過了危險期。媽媽,庭院裡的胡枝子開花了呢,還有,黃花龍牙、吾木香、桔梗花、黃背草、芒花,整個庭院開滿了秋天的花草,等到十月,熱度一定就會完全退掉了!」

我在心裡暗暗祈禱:這九月悶熱的殘暑趕快過去吧,等到菊花綻放,和煦的小陽春天氣連日不斷的時候,母親一定會退燒,身體徹底康復,而我就可以同那個人相見,我的人生計劃或許也會像大朵的菊花一樣絢麗盛開。啊,趕快進入十月吧,母親的體溫趕快退下來吧。

給和田舅舅寄去明信片後一個星期,在和田舅舅的安排下,以前曾擔任過宮內侍醫的三宅老先生帶着一名護士,特意從東京趕來為母親診察。

老先生與去世的父親之前也有交往,所以母親見到他顯得非常高興。老先生向來不愛講究煩瑣的禮節,說話也淺白直爽,而這似乎恰好正合母親的心意。那天診察,兩人將看病的事情撇在一旁,倒是興致勃勃地嘮起了家常,聊得十分樂和。我在廚房做了布丁,端到客廳時,診察正好結束,老先生將聽診器很隨意地搭在肩上,好像掛着串項鍊似的,他在門外走廊的藤椅上坐下,慢悠悠地話起家常來:

「我也是啊,到了路邊的小攤就站着吃烏冬面,管他什麼好吃不好吃哩。」

母親兩眼望着房頂,神情沉靜地聽着。哦,不要緊,我鬆了口氣。

「村子裡的醫生說,媽媽左肺部有點浸潤,您覺得怎麼樣?」

我提起精神,向老先生打聽起病情來。三宅老先生若無其事地輕聲道:「沒什麼,不要緊的。」

「啊,太好了!媽媽!」我由衷地綻放出笑容,對母親說道,「醫生說不要緊的。」

這時,三宅老先生驀地從藤椅子上起身,往中式起居室走去,好像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於是我輕手輕腳地跟在他後面走出去。

老先生走到中式起居室的壁掛旁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對我說:「有哧拉哧拉的肺音哪!」

「不是浸潤嗎?」

「不是!」

「會不會是支氣管黏膜炎?」我眼眶裡噙着淚花問道。

「不是!」

是結核!我實在不敢朝這上面想。假如只是肺浸潤或支氣管黏膜炎,我一定能憑我的力量讓母親治癒,可若是結核病,也許我就無能為力了。——我這樣想着,不禁感到雙腿發軟。

「聲音……很糟糕?哧拉哧拉的?」由於緊張不安,我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啜泣起來。

「是啊,左右兩側都是。」

「可是……母親很健康呢,就說吃飯,她老是覺得飯香,所以……」

「沒辦法。」

「是真的。醫生,是不是多吃黃油、雞蛋、牛奶,情況會有所好轉?體內抵抗力增強了,體溫會降下來的?」

「嗯,不管什麼,要多吃點。」

「對不對?還有番茄,差不多每天要吃五個呢。」

「哦,多吃番茄好。」

「那就是……不要緊的吧?會好的是嗎?」

「不過,你母親這次的病說不定會要了她的性命呢,最好還是做好這個準備。」

此刻,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在這個世上,有太多人力所不及、只能徒嘆奈何的絕望之壁。

「兩年?還是三年?」我渾身戰慄着低聲問。

「不清楚。總之,已經毫無辦法了……」

三宅老先生當天預約好了前往伊豆的長岡溫泉,因此他和護士一起告辭而去了。我送他們到門外,然後腦子裡一片空白地回到客廳,坐在母親的枕頭旁,若無其事地對着她笑了。

母親問我:「先生怎麼說啊?」

「體溫降下來就沒事了。」

「胸部呢?」

「好像也沒什麼要緊的,啊,準是跟以往生病時的情況一樣。眼看天氣就要涼快下來了,慢慢您就會轉好的。」

我竭力讓自己相信自己說的謊話,而「要命」之類可怕的話,最好忘記它。對我來說,母親撇下我而去,就等於我的肉體也一起隨之消失,我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這會是真的。從今往後,把這一切統統忘掉,多張羅些好吃的東西讓母親吃,魚、濃湯、罐頭、豬肝、肉湯、番茄、雞蛋、牛奶、清湯……要是有豆腐就好了,放豆腐的醬湯、白米飯、年糕……只要好吃的都行,我可以將我所有的東西都變賣掉,讓母親吃個痛快。

我站起來走到起居室,將起居室的躺椅搬到檐廊旁邊看得見母親的地方坐下來。母親已經躺下休息,從她身上根本看不出病人的樣子,兩眼美麗而清澈,面色也充滿生氣,每天作息非常有規律,早晨起床後到衛生間洗漱,然後在浴室旁的三席小間裡自己梳理頭髮,渾身上下收拾得乾淨利落,回到房間,坐在榻榻米上吃早飯,接下來的時間便或坐起來或躺下休息,上午基本上看看報紙、讀讀書,只有到下午才開始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