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斜陽 三 · 2 線上閱讀

這間屋子準備做直治的房間。四五天前,我和母親商量後請坡下的中井先生來幫忙,將直治的衣櫥、書櫥、桌子,還有五六隻塞滿了書和筆記本的木箱子,總之,將從前西片町老宅直治房間裡的所有東西都搬進了這間屋子,打算等直治從東京回來再按他的喜好將它們分別整理到位,而在他回來以前,就暫時先胡亂堆放着,所以屋子裡滿地都是東西,幾乎無處插足。我從腳邊的木箱子裡隨手取出一冊筆記本翻看起來,只見封面上題寫着:《葫蘆花日記》。

裡面胡亂地寫着不少東西,看來這是直治為麻醉藥品中毒所苦的時候寫下的手記。

感覺就像被活活燒死。雖然痛苦,卻一句半句也呼叫不得,這曠古未有、史無先例、無邊無底的地獄的景象休要花遮柳掩。

思想?是謊言!主義?是謊言!理想?是謊言!秩序?是謊言!誠實?真理?純潔?……全都是謊言!據稱牛島的藤樹齡千載,熊野的藤有數百年歲,其花大如穗,前者最長九尺,後者五尺有餘。哦,我只為那花穗而雀躍傾心。

那也是人之子。活生生的人子呀。

情理,歸根結底只是對情理的愛,不是對活着的人的愛。

金錢和女人。情理便羞怯地急忙溜走了。

歷史、哲學、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經濟、社會……一個處女的微笑比這些學問更加高貴,浮士德博士勇敢地證實了。

學問是虛榮的別名,是人成為非人的一種努力。

向歌德我也敢發誓:我可以寫得比它們不知好多少!通篇結構嚴謹,加上適度的幽默風趣和令讀者哭到眼球結膜充血的悲悽,抑或是讀來令人所謂正襟危坐、肅然起敬的完美無瑕的小說,假使朗讀起來簡直像銀幕上的解說詞——真叫人汗顏,難道要我寫這種玩意兒?!那種成天妄想寫出傳世之作的傑作意識本身就是貽笑大方、人所不齒的。讀小說讀到正襟危坐,那是瘋子的所為。那樣的話,索性讓作家身穿禮服寫作不就行了?越是好的作品越是應該沒有裝模作樣的感覺吧?我只因為想看一下朋友發自內心的由衷笑容,才故意將一篇小說寫得很糟糕,寫得非常拙劣,還裝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啊,瞧瞧朋友當時那模樣,簡直高興得不得了!

文不擅名、人不成器之輩,拿着玩具喇叭來吹吹打打,請君且聽取:我乃全日本第一傻子,你尚在我之上哩,祝你健在!——這種祝願之情誼,究竟算得上什麼?

朋友得意揚揚地講着怪話:這就是那傢伙的壞毛病,真叫人感到可惜呀,別人有情有誼他竟不知不覺。

品行端良的人有沒有呢?

真是無聊的念頭。

我需要錢。

不然的話,就讓我在睡夢中無疾而終吧!

欠了藥房近一千元的債。今天把當鋪掌柜悄悄帶到家裡,直接進到我房間,對他說,這屋裡有沒有值錢可當的東西,有就拿去,我急需錢用。掌柜不屑細看一眼就回道:「算了吧,又不是你的家具。」「好,那就只把我用自己的零用錢買來的東西拿走吧!」我精神氣十足地說罷,立刻把一些破爛東西湊攏起來,可是沒有一件值得當的東西。

先說那單臂石膏像。這是維納斯的右臂,像天竺牡丹花一樣的手臂,雪白雪白的手臂,它被孤孑突兀地安放在台座上。可是只要仔細看幾眼就會悟到:這是維納斯被男人看到她全裸的身子,羞怯萬分,驚懼不已,卻又無處避躲,只得拼命扭動着因羞臊而血氣上沖、渾身發燙、肌膚變成淺紅色的身子時的姿勢,維納斯那幾乎喘不過氣來的裸身之羞,憑藉着指尖無指紋、掌上無掌心紋的一截雪白嬌嫩的手臂而表達得淋漓盡致,讓觀賞的人也會油然心生悲鬱之感。然而這終究是一種不實用的破爛東西,掌柜估價為五毛錢。

其他還有巴黎近郊大地圖、直徑將近一尺的人工象牙製成的陀螺、能寫出比絲線還細的字的特製筆尖,當初無一不是當作意外收穫買來的,可是掌柜卻笑着表示不想再看了。「等一等!」我攔住他,結果又讓掌柜背了一大摞書回去,得款五元整。我書架上的書大都是廉價的文庫本,而且是從舊書店買來的,所以當的價錢自然也只能這麼便宜了。

想還一千元的債,結果僅得五元。我在這世上的價值大致也就如此了。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事啊!

頹廢的人?可是不這樣就活不下去。與其這樣非難我,我倒是情願被人當着面叱責:「去死吧!」這樣挨罵反而讓人感覺痛快。然而幾乎沒有人會對我說:「去死吧!」都是些胸無大志而又謹小慎微的偽君子。

正義?所謂階級鬥爭的本質並不在於此。人道?開玩笑!我可知道,那就是為了自己的幸福而把對方打倒,把對方消滅,這不是宣告「去死吧」又是什麼?有什麼好掩飾的。

可是,我們這個階級也一樣,沒什麼像樣的人,有的儘是白痴、幽靈、守財奴、瘋狗、吹牛專家、假裝斯文、居高臨下目中無人的傢伙。

連「去死吧」這話都不值得向他們去說。

戰爭。日本的戰爭是惱羞成怒的大發作。

被卷進這種惱羞成怒的發作中而死,我不干。還不如獨自去死的好。

人說謊時必定會假裝成一臉正經。近來那些領導人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哼!

我希望跟不想受人尊敬的人交往。

可是那樣的好人卻不願跟我交往。

我假裝早熟,人們就傳說我早熟。我假裝懶漢,人們就傳說我是懶漢。我假裝寫不出小說,人們就傳說我不會寫小說。我假裝說謊,人們就傳說我說謊。我假裝有錢人,人們就傳說我是有錢人。我假裝冷淡,人們就傳說我冷淡。可是,當我當真痛苦到不由自主發出呻吟時,人們卻傳說我是假裝成痛苦。

實在是……卯不對榫啊。

歸根結底,除了自殺大概沒有別的辦法了吧?

痛苦如此,終究不過是以自殺了結,想到這裡,我便不由得放聲大哭起來。

據說春日的早晨,朝陽照耀在兩三朵花蕾綻開的梅樹枝頭,有個海德堡的年輕學生直挺挺地吊死了。

「媽媽!你罵我吧!」

「怎麼罵呢?」

「膽小鬼,懦夫!」

「是嗎?懦夫……行了吧?」

媽媽真是慈愛無比。一想起媽媽我就想哭。為了向媽媽致歉,我也得死。

請原諒我吧!請原諒我這一次吧!

月月復年年,

盲鶴哺育勞劬劬,

眼看雛子成大鳥,

哀苦共若許。

——元旦試作

嗎啡 艾特洛莫 那可邦 潘托邦 可待因酮 鴉片全鹼 阿托品

何謂自尊心?自尊心是什麼?

「我比別人強!」「我有很多優點!」一個人,不,一個男人,難道不這麼想就不能活下去嗎?

既厭嫌別人,同時也被別人厭嫌。

比比智慧誰高誰下吧。

嚴肅=愚蠢

總而言之,人只要還活着,肯定在做騙人的勾當。

一封借錢的信:

「望回復。

請儘快給我回復,

我期盼着帶給我的一定是個好消息。

我能夠想象到將蒙受種種屈辱,為此我暗自呻吟。

這不是在演戲。絕對不是。

求您了。

我快要羞恥得活不下去了,

這不是誇張。

日復一日地等候回音,白天黑夜我都在戰慄中度過。

請不要將我推倒在地。

夜深了,聽着隔牆傳來低低的竊笑聲,我在床上輾

轉難眠。

請別再讓我受辱吧。

姐姐!」

讀到這裡,我合上那本《葫蘆花日記》,放回木箱裡,然後朝窗口走去,把窗戶全打開,俯視着在煙雨中顯得一片白茫茫的庭院,回想當時的往事。

已經過去六年了。直治的麻醉藥品中毒是我離婚的原因——不,不能那樣說,即使直治沒有染上吸食藥品的毒癮,總有一天我也會因為別的什麼原因而離婚,我覺得這似乎是我生來就註定的事情。直治還不上藥房的欠款時,就時常會死乞白賴地問我要錢。那時我剛嫁到山木家,不可能隨心所欲地花錢,加上我總覺得,用婆家的錢偷偷接濟娘家弟弟不合適,於是便同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女傭阿關商量,將自己的手鐲、項鍊和衣服賣了換錢。

弟弟給我寄信要錢,並且還說:「我現在只覺得既痛苦又害臊,沒臉見姐姐,甚至不敢在電話里跟你說,所以請你吩咐阿關把錢送到京橋×町×丁目茅野公寓小說家上原二郎先生(姐姐想必知道他的名字)那裡去。上原先生被社會上看作是個道德敗壞的人,其實絕不是那樣的,所以可以放心把錢送到他那裡。上原先生拿到錢,會馬上打電話告訴我的,請務必照此辦法做。我不想讓媽媽知道我這次吸毒,我打算趁媽媽還沒發覺時,想盡一切辦法將它戒掉。我收到姐姐的錢,就用它還清藥房的債,然後去鹽原別墅接受治療,等身體徹底恢復康復後再回來,這是真的。欠藥房的債一還清,我決心當即就不再服用麻醉藥了,我可以向上帝發誓,請相信我。請不要讓媽媽知道,叫阿關交給茅野公寓的上原先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