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斜陽 二 · 3 線上閱讀

我感覺自己渾身都僵住了。

「五六天前,和田舅舅來信說,有個從前在他公司里工作的人最近從南方回來去看他,聊到後來說起來,原來那個人碰巧和直治同一個部隊,他說直治平安無事,應該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來了。不過卻有件傷腦筋的事……據那人講,直治鴉片中毒好像很厲害……」

「又來了!」

我仿佛吞了什麼苦果似的,嘴巴都扭歪了。直治讀高中的時候就因仿效一位小說家,結果吸食麻醉藥品上了癮,為此欠下藥房一大筆錢,母親為了向藥房還清這筆債款整整花了兩年工夫。

「是呀,好像又開始胡來了。不過那人也說了,在沒戒掉之前是不會獲准回來的,所以他一定能戒了回來。舅舅在信中還說,即使他戒了鴉片回來,像他那種品行的人不可能馬上讓他出去工作,如今在這混亂的東京工作,連正常人都會覺得有點失常,何況一個剛剛戒掉毒癮的半病人呢,他會立刻發瘋的,誰知道他會出點什麼事啊。所以直治一回來馬上要把他領到伊豆這山莊,什麼地方也別讓他去,在這裡靜養一陣子比較好。這是一。還有,和子,舅舅信中還囑咐了另一件事情。舅舅說我們已經沒什麼錢了,如今又是凍結存款,又是財產稅什麼的,舅舅再像以前那樣寄錢給我們就有困難了。加上直治回來後,媽媽我、直治和你三個人都不做事,全靠舅舅一個人想辦法落實生活費的話他就會非常辛苦,所以舅舅說不如趁現在要麼給和子找個婆家,要麼找個人家去做傭工。」

「做傭工,不就是當女傭人嗎?」

「不,舅舅倒是提到了,喏,就是住在駒場的那家,」母親舉了一家皇族的名字,然後繼續說道,「舅舅說那家皇族和我們有親緣,和子上他家做小姐的家庭教師,兼做傭工,應該不會感到拘束和孤單的。」

「就沒有別的活兒嗎?」

「舅舅說,別的職業和子恐怕幹不了吧。」

「為什麼幹不了?您說說看,為什麼我幹不了?」

母親慘然地微微笑着,一句話都沒回答。

「這件事,我可不同意!」

我也意識到自己不該脫口說這樣的話,可是怎麼也停不住。

「我穿着這膠底布襪,這膠底布襪……」剛一開口,我的眼淚就奪眶而出,禁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揚着頭,一面用手背擦眼淚,一面心想:不可以這樣對母親說話,不可以,可是無情的言語卻好像完全脫離了我的肉體無意識地一口氣迸了出來,「您之前不是說過嗎?您不是說過,因為有和子在,因為有和子和您在一道,所以您才來伊豆的?您不是還說,沒有和子您就不活下去了嗎?所以我什麼地方也不去,一直待在媽媽身邊,像這樣穿着膠底短布襪在田裡幹活,好讓媽媽嘗到新鮮好吃的蔬菜。可是您一聽說直治要回來,就突然把我當作累贅,居然叫我去給皇族當女傭人,這樣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雖然自己也覺得話說得實在太重了,可是這串言語就像另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似的,我完全控制不住它。

「窮了,沒錢了,把我們的衣物賣掉不行嗎?還有這房子,賣掉不行嗎?我什麼都能幹。我到村公所當個女辦事員什麼的都可以,要是村公所不肯用我,我還去打夯!窮根本算不了什麼。我本來還在想,只要媽媽疼我愛我,我甘願一輩子都待在媽媽身邊,可是看來媽媽更喜歡直治。那麼我走,我離開這兒好啦!反正我跟直治一向性情合不來,三個人在一起過大家都會感到痛苦的。我和媽媽已經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很長時間,沒什麼好遺憾的了,今後就讓直治和媽媽母子倆一起親密無間地生活吧,讓直治來給您多盡點孝吧。我也厭倦了,從前的生活我已經厭倦了,我走,我今天就走!我有地方去!」

我站了起來。

「和子!」

母親厲聲喊道,臉上充滿了我從未見過的嚴厲神色,她騰地站立起身,眼睛直視着我。面對面和我站在一起的母親看上去身材似乎比我還要高出一點。

我本想馬上說一聲對不起,卻怎麼也說不出來,反倒又說出別的話來了。

「您騙了我,媽媽您騙了我!直治回來以前,您一直都在利用我呢。我是您的女傭人,現在不需要了,就把我趕到皇族那兒去。」

我站在那裡,哇的一聲盡情地哭起來。

「你真傻呀!」母親低聲說,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了。

「是的,我是傻,正因為傻才會受騙,因為傻才被人當作累贅。我離開就好了是不是?窮,是怎麼回事情?錢,又是怎麼回事?我弄不懂,我只相信愛,從小到大一直到今天,我相信的只有媽媽的愛!」

我又說了這些不該說的蠢話。

母親突然將臉背了過去,她在哭。我真想對母親說聲對不起,然後撲上去抱她,可是雙手幹活弄髒了。我稍稍遲疑了片刻,不知怎麼的又變得心灰意冷,情不自禁地丟出一句:「只要我走開就行了,對不對?我可以走,我有地方去!」

說罷,我疾步跑開,來到浴室,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一面哭,一面洗了洗臉和手腳,然後回到房間裡換上西式服裝,這時禁不住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想索性盡情地痛哭一場,於是跑到二樓的西式房間,身子重重地橫在床上,用毛毯蒙住頭,放聲大哭,整個人都幾乎哭瘦了。哭着哭着漸漸神思恍惚,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啊,想他呀,真想念他啊,真想見他一面,真想聽聽他的聲音!我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自己雙腳足底被滾燙的灸火燒灼着,而我一動不動地忍受着灼痛。

快到傍晚時分,母親悄悄走進二樓的西式房間,吧嗒一聲打開電燈,隨後來到床邊,非常親切地喚了一聲:「和子!」

「嗯。」

我爬起來坐在床上,雙手捋着散亂的頭髮,隨後望着母親的臉,吃吃地笑了起來。

母親也輕輕笑了,她坐到窗邊的沙發上,將身子深深埋了進去,說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聽從和田舅舅的安排……媽媽剛才給舅舅寫了封回信,我告訴他孩子們的事讓我自己來安排。和子,我們把衣服賣掉吧,把兩個人的衣服一點點全賣掉,然後好好揮霍一下,過過舒服的日子。我再也不讓你干莊稼活了,我們買貴一點的蔬菜來吃又怎麼樣呢?每天干那種農活,對你來說太委屈了。」

事實上,每天下田幹活我已開始感覺有點力不從心了。剛才之所以發了瘋似的大哭大鬧,恰恰是因為干農活的疲累同悲傷的心情混雜在一起,因此對所有事情都產生了厭煩和怨恨。

我坐在床上低着頭,默不作聲。

「和子……」

「噯。」

「你說你有地方去,是哪裡呀?」

我感到自己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

「是細田先生那兒嗎?」

我不響。

母親重重嘆了一口氣,問道:「可以提提往事嗎?」

「您說吧。」我小聲回答。

「當你離開山木先生家回到西片町家來的時候,媽媽並沒有說過什麼責怪你的話,只說了一句:『你辜負了媽媽的期望啊!』你記得嗎?你聽了就哭起來……我也知道當時不該說出那麼重的話來……」

然而,當時聽到母親那樣說,我反倒很感激她,我是高興得哭起來的呀。

「媽媽那時候說你辜負了我,不是指你離開山木先生家,而是因為山木先生告訴我,實際上和子和細田先生兩人陷入了戀愛,當時聽他那樣說,我真感到自己的臉色都變了。你想,細田先生早就是有婦之夫,還有孩子,不管你對他怎樣愛慕都是也不可能的……」

「什麼陷入戀愛,純粹是捕風捉影!那不過是山木先生瞎猜的。」

「真的嗎?我想你不會還在想念那位細田先生吧?你說要去的地方是哪兒?」

「反正不是細田先生那兒。」

「是嗎?那是什麼地方?」

「媽媽,我在想,人與其他動物的完全不同之處究竟是什麼?語言也好,智慧也好,思考能力也好,還有社會秩序也好,儘管程度上大有差距,但是這些,其他動物身上也都有的,您說對嗎?說不定動物也有信仰呢。人總是自以為了不起,說自己是萬物之靈,但跟其他動物根本就沒什麼本質上的差別。可是媽媽,其實我發現還是有一點差別的,您猜不出來吧?有一樣東西是其他動物絕對沒有,只有人才擁有的,那就是人有秘密。您說對不對?」

母親臉上微微泛出一點紅,笑得很美麗,說道:「啊,和子的秘密能夠結出美好的果實就好啦,媽媽每天早上都在向爸爸祈禱:賜給和子幸福吧。」

我的腦海里忽地浮現出和父親開車去那須野遊玩,途中下車時看到的秋天的山野景色,山野到處盛開着胡枝子、石竹子、龍膽草和黃花龍牙等秋天的花草,野葡萄還沒有熟。

然後我和父親乘汽艇游琵琶湖。我跳進湖裡,棲息在水藻中的小魚兒在我腿上衝來突去的,湖底清晰地映出我兩條腿的影子,它們不停地划動。

——這些情景前後毫無關聯地在我腦海中忽而浮現,又倏爾消失。

我從床上滑下來,抱住母親的雙膝,終於說了出來:

「媽媽,剛才是我對不起您!」

回想起來,那些日子是我們母女倆幸福的迴光返照,接着直治從南方歸來,我們真正地獄般的生活便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