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斜陽 一 · 3 線上閱讀

母親從來沒有向我說過如此泄氣的話,也從未讓我看見她哭得這麼厲害過。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出嫁的時候,我肚子裡懷着孩子回到她身邊的時候,孩子在醫院出生卻發現是個死胎的時候,我生病臥床不起的時候,還有直治幹了壞事的時候,母親都沒有露出過這種示弱的態度。父親去世後的十年間,母親依舊心神恬然、和藹可親,同父親在世時一模一樣。在母親的噓呵關愛下,我們也心情爽朗、自由自在地長大起來。可是母親現在床頭金盡、囊無孔方了,全都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和直治,她毫不吝惜,將錢都花出去了,如今不得不離開這棟住慣了的宅子,搬到伊豆的小山莊去,跟我兩個人過起清冷孤寂的生活來。假如母親是個心地不那麼善良的吝嗇鬼,老是叱責我們,同時只顧想方設法暗藏私房錢的話,不管世道如何改變,她都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心生傷感,甚至想到死吧?唉,千金散儘是件多麼可怕而悽慘的事情啊,就像掉進了不可施救的地獄一樣。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切身體會到這一點,不由得悲痛難抑,因為過於痛苦,想哭也哭不出來。所謂人生嚴峻,大概就是指這種情況下的感覺吧?我只感覺渾身都動彈不得,仰面朝天,像塊石頭似的躺着,一動也不動。

第二天母親的面色還是不好,而且不知為什麼依舊磨磨蹭蹭的,似乎想儘可能在這所老宅里哪怕多待一會兒也好。可是和田舅舅來了,說包裹行李已經差不多都搬送過去了,今天就該搬往伊豆了。於是母親只得勉勉強強地穿上大衣,對前來道別的阿君和平日經常來往的人默默地點頭行禮,然後跟舅舅和我三個人一起走出了西片町老宅。

火車上很空,三個人都坐了下來。一路上舅舅興高采烈地哼唱着歌謠,母親則臉色蒼白,始終低着頭,似乎很怕冷的樣子。在三島換乘駿豆鐵路,到伊豆長岡站下車,再改乘汽車,大約又坐了十五分鐘。下汽車後,沿着一條較平緩的坡道往山的方向走上去,到達一個小村,小村盡頭就是那幢算得上蠻精緻的中國式山莊。

「媽媽,這地方比我想象的好。」我喘着氣說。

「是啊。」媽媽站在山莊門口,眼睛裡一瞬間也閃出高興的神情。

「首先是空氣好,這兒的空氣清淨。」舅舅得意地說道。

「真的呢,」媽媽微微笑着道,「好新鮮啊,這裡的空氣真新鮮。」我們三個人都笑起來。

進門一看,從東京寄出的行李都送到了,從玄關堆到了房間裡。

「還有啊,從房間看出去景致非常好。」

舅舅高興地將我們都拉到和式房間讓我們坐下。

這時是午後三點鐘左右,初冬的太陽和煦地照在庭院草坪上,從草坪走下石階,那裡有一個小池子,池畔種着許多梅樹。庭院下面則是一片柑橘地,再過去是一條村路,路的那邊是水田,再往遠處是松樹林,松樹林後面就是大海。坐在房間裡看去,大海的水平線差不多和我的胸口齊平。

「景色很美啊。」母親無精打采地說道。

「大概是空氣的關係吧?陽光跟東京的完全不一樣,光線好像用絹濾過似的。」我卻由衷感到歡欣。

山莊一共有一間十席和一間六席的和式房間,還有間中式的起居室,寬敞的玄關足有三席,浴室旁還有間三席的小間,另外有餐廳和廚房,二樓則是一大間西式客房,擺放着一張大床供來客用。房間雖只有這麼幾間,可是對我們兩個人來說,不,即使直治回來我們三個人也不會令人感到侷促窄仄。

村里僅有一家旅店,舅舅去這家旅店商談晚飯的事,隔不久便當盒飯就送到了。舅舅在屋子裡打開盒飯,喝着他帶來的威士忌,聊起他同這山莊以前的主人河田子爵在中國旅行時遇到的一些糗事,顯得異常興致勃勃。母親的筷子只稍微夾了幾口便停下不吃了,天剛微微的灰濛下來她就輕聲說:「好了,讓我躺一會兒吧。」

我打開行李取出被褥,鋪好鋪蓋讓她躺下來,但心裡總覺得放心不下,便從包裹中找出體溫表給她一量,居然有三十九攝氏度。

舅舅似乎也吃了一驚,急急忙忙到坡下村里去找醫生。

「媽媽!媽媽!」我使勁叫着母親,可她卻迷迷糊糊的,沒什麼反應。

我握住母親纖小的手,抽抽搭搭啜泣起來。我只覺得母親實在太可憐太可憐了,不,我們兩個都太可憐太可憐了,我哭了許久都停不下來。一面哭,我一面心裡在想,就這樣和母親一同死去算了。我們什麼都不渴求,因為我們的人生在走出西片町老宅的那一刻,就已經結束了。

過了大約兩小時,舅舅領着村里一位醫生回來。醫生看上去年紀相當大,身着仙台綢制的筒式套袴,腳上穿一雙白色的傳統布襪。

「會轉成肺炎也說不定哪。不過,即使轉成肺炎也無須擔心。」

醫生診察之後,模稜兩可地說了這麼一句,打了一針就回去了。

第二天母親的體溫還是沒有退下來。和田舅舅給我留下兩千塊錢,囑咐說,萬一需要住院就趕緊拍電報通知他,當天他就回東京去了。

我從行李里取出必要的炊具,熬點粥給母親吃。母親躺着吃下三湯匙,就搖搖頭不肯再吃了。

將近中午時,村裡的醫生又來了。這回他沒有穿套袴,但腳上依舊穿着白布襪。

「是不是住院……」我向他建議道。

「不,我看無此必要吧。我今天給她注射一針強效針,體溫應該就能降下來。」

他的回答照舊不置可否,隨後給母親打了一針所謂的強效針,便告辭返回了。

或許真是那強效針奏了奇效,那天中午過後母親便滿臉通紅,還出了一身大汗。母親一面換貼身襯衣一面笑着說:

「說不定人家是位名醫呢。」

體溫降到了三十七攝氏度。我高興極了,拔腿就奔到村子裡僅有的那家旅店去,央女掌柜給了我十個雞蛋,回家立即煮成半生不熟的給母親吃。母親吃了三個,另外還喝下半碗粥。

第二天,村里那位名醫又穿着白布襪來了。我對他昨天注射強效針表示感謝,他深深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理所當然見效的神色,然後仔細地為母親診察一番,迴轉身來對我說道:「令堂大人已經痊癒,從現在起,無論進什麼食做什麼事情都無礙了。」

他說話古里古怪的,我拼了命才忍住沒有當場撲哧笑出來。

我把醫生送到門口,回到房裡,只見母親已經起身坐在床上。她顯得非常高興,出神似的自言自語道:「真是名醫呀,我已經沒病了!」

「媽媽,我把拉門拉開好嗎?外面在下雪哩。」

大片的雪像花瓣似的輕輕飄落下來。我拉開紙糊拉門,坐在母親身旁,透過玻璃窗憑眺伊豆的雪景。

「我已經沒有病了,」母親又自言自語似的說,「這樣坐着,就覺得過去的事情全都像做夢一樣。說實話,快要搬家的時候,我是怎麼也不願意來伊豆的,說什麼都不願意,真想在西片町那老屋裡多待待呀,哪怕一天半天也好。坐上火車的時候,我已經覺得自己半死不活了,到這裡時心情稍微愉快了一點,可是天一暗就懷念起東京來,難過得胸口像火燒火燎似的,然後就失去了知覺。這可不是普通的生病呢,這是神靈召喚我去死然後再讓我重生,並且把我變成跟昨天不同的另一個人哪。」

從那以後,只有我們兩人相依相伴的山莊生活,也總算平安無事,一直到今天。村裡的人待我們也都很親切。搬到這裡來是去年的十二月,過了一月、二月、三月,現在是四月,除了一日三餐,我們每天大都坐在檐廊編織東西,或在中式起居室里看書、喝茶,過着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二月梅花怒放,整個村子都掩映在梅花之中。到了三月,多數日子也都風和日麗,盛開的梅花一點也不凋萎,直到三月底依舊美麗綻放。不管是清晨、白天、黃昏或是夜間,梅花都開得那樣美艷,簡直叫人唏噓不已。只要打開檐廊的玻璃窗,屋子裡永遠都能聞到飄進來的梅花香氣。三月底,每天傍晚颳起風,我在黃昏的餐廳里擺碗筷的時候,梅花瓣不時從窗口隨風飄進來,落在碗裡,變成了浣花。到了四月,我和母親坐在檐廊下一面編織東西一面閒話家常,兩人的話題離不開犁田種地的計劃。母親說她也要幫忙弄。哦,寫到這裡,感覺我們似乎當真像母親說的那樣,死過一次,又重生變成了跟過去完全不同的人。然而像耶穌那樣的復活,人類畢竟是做不到的,母親雖然嘴上那麼說,可是啜一口湯仍舊會想起直治,不由得輕輕叫一聲:「啊!」至於我,過往的傷痕實際上也一點不曾除愈。

啊,我真想毫不隱瞞地把一切全都寫下來。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這山莊的安靜只是表面的,全都是虛假的。即便這是神賜予我們母女短暫的休憩時間,但我心裡總會情不自禁地感覺,在這平靜和安寧的生活里,一種不祥的陰影正悄悄地逼近。母親表面上裝出幸福的樣子,身體卻是日漸衰弱,而我因為有一條蝮蛇寄宿在胸中,甚至不惜犧牲母親卻只顧自己發胖,儘管拼命控制,還是一味地發胖。啊,但願這只是由於季節的緣故。近來我常常覺得,這種生活實在令人無法忍受,之所以會做出燒蛇蛋之類卑猥的行為,準是這種煩躁不安心理的外現,其結果卻徒使母親的悲傷越發加深,使母親的身體愈加衰弱而已。

寫到愛這個字,我便什麼也寫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