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微明 · 2 線上閱讀

所幸沒有挨到彈片。可是掀開褥子支起上半身一看,只見周圍已成了一片火海。

「喂!快起來!快起來撲火!」我大聲叫道,不僅是妻子,也想讓附近趴伏着的人們全都聽見,與此同時,扯起褥子從邊上開始猛撲火焰。真是滑稽,火很快便被撲滅了。背上的孩子,雖然眼睛看不見,但也可能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事態,不哭不鬧,默不作聲,只是緊緊地抓着我的肩膀不鬆手。

「沒有傷着吧?」

火勢漸漸熄滅後,我趕緊走近妻子身邊問。

「沒事。」她沉靜地答道,「要是就這樣過去倒也罷。」

比起燒夷彈來,妻子更加害怕轟炸彈。

一家人隨着眾人轉移到別處,休息了一陣,頭頂上又飄落起火焰雨來。不僅是我們一家人,所有逃到農田來避難的人全都毫髮無損,沒有任何燒傷,聽起來也許不可思議,得以生存下來的人頭上仿佛總有一片神性籠罩着似的。大夥兒各自用褥子或者土塊朝身邊仍在燃燒的黏糊糊的油狀東西扑打着,將其徹底撲滅,然後重新躺下來休息。

妻妹擔心我們明天的食物,從甲府出發前往一里半以外的山中遠親家張羅吃的東西。我們全家則將一床褥子鋪在地上,另一床褥子四個人一起蓋,決定就在這兒過一夜。我累得夠嗆,不想再背着孩子到處逃遁了。孩子們從父母背上爬下來,被放在褥子上,已經甜甜地睡去,大人則愣愣怔怔地遠眺着甲府上空升騰起的火光。飛機的轟鳴聲漸漸聽不到了。

「差不多快要結束了吧?」

「是啊,也該完了吧。」

「家裡大概也燒了吧?」

「誰知道呢,要是能留下來就好了。」

說到底肯定是沒救的了,但是心裡卻仍然抱着一縷希望:要是出現奇蹟,家還好好地挺立在那兒,會讓人多麼高興啊。

「應該沒希望了……」

「也許是吧。」

然而,心裡那一縷希望依舊不願徹底丟棄掉。

眼前有一戶農家噼里啪啦地在燃燒,從開始燒起來到全部燒毀經過了好長時間,因為同屋頂、柱子等一起化作了灰燼的還有這戶人家的歷史。

夜空漸漸發白,天邊現出微明。

我和妻子背着孩子來到村邊一個沒被徹底燒毀的國民學校,在二樓的教室里暫作休息。孩子們慢慢睜開眼睛醒來了。說是睜眼,女兒的眼皮仍舊腫得抬不起來,只能靠摸索着在講壇爬上爬下。她對自己身上的變化,似乎還不懂得在意。

我把妻子和孩子們留在教室,自己跑出學校,想回去確認一下家中的情形究竟如何。道路兩旁的房屋仍在燃燒,又是熱氣又是煙霧,走路也成了樁十分痛苦的事,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一路上不停改道,繞了很多路才終於接近自家所在的地區。要是還留着,多麼令人高興呀。不,可是這種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的啊,不要再抱期望了。——我自己勸說着自己,可腦海深處仍舊在不停祈禱,期願萬一之事的發生。

看見那黑色的板牆了。

啊,家還在!

可是,家已經只剩四面板牆,屋子等全都燒光了。廢墟上,妻妹面色鐵黑,呆呆地立在那兒。

「姐夫,孩子們呢?」

「都沒事!」

「他們在哪兒?」

「在學校。」

「我這兒有飯糰子,我只顧拼命跑,給你們帶吃的來呢。」

「謝謝。」

「振作點嘛。對了,這兒土中埋的東西應該沒什麼要緊的,我們還有這麼多東西,可以過好長時間都不用發愁了!」

「唉,要是再多埋點就好啦。」

「可以啦。有這麼多東西,以後不管到哪兒哪怕受人照顧也完全不必自卑了,簡直棒極了呢。我現在就拿吃的到學校去給他們吃,姐夫你就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吧。喏,這是飯糰,多吃點吧。」

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卻擁有比四十歲男人——不,或許四十還不止哩——更加老成的一面,此時此刻顯得非常沉得住氣,而且可以指望得上。年屆三十七卻依舊毫不中用的姐夫,從燒焦的板牆上拆下一塊木板,墊在屋後的空地上,一屁股盤腿坐下,大口吞咽起妻妹留下來的飯糰子,全然束手無策。不知道是我腦子不好使,還是我生性不懂得憂慮,對於一家人今後的安身之計我竟幾乎想也不去想,只有一件事情讓我十分擔憂,就是女兒的眼疾接下去怎麼治才會好?

不久,妻子背着兒子,妻妹牽着女兒的手,一同回到廢墟。

「是自己走來的嗎?」我問低頭向下的女兒。

「嗯。」她點點頭。

「是嗎?真是了不起,走了這麼遠的路哪。看,家裡被燒了。」

「嗯。」又是點頭。

我轉身對妻子說道:「醫生恐怕都不在了,她的眼睛可麻煩了。」

「早上用藥水給洗了洗。」

「在哪兒洗的?」

「在學校,醫生巡診剛好去到學校。」

「哦,那太好了。」

「不過,護士好像只是敷衍了事……」

「噢。」

這一天,我們在甲府郊外妻妹的一個同學家休歇下來。從廢墟下面洞穴中挖出來的食物以及鍋碗瓢盆等,全家人一起將它們搬到這戶人家裡,我一面笑,一面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隻懷表說道:「幸好這個還在。本來放在桌子上的,出來的時候我把它塞進口袋才跑出來的。」

這是那個海軍弟弟的表,我之前借了來放在我工作室桌子上的。

「太好了,」妻妹也笑了,「對姐夫來說,這可是一大功勞不是嗎?多虧了姐夫,我們家的財產又多了一件。」

「對吧?」我頓時得意揚揚起來,「沒有表,總是感覺不怎麼方便哪。嗨,這是表呢,」我說着,讓女兒握住懷表,「放在耳朵邊聽聽看,是不是嘀嗒嘀嗒在說話?瞧,這個還可以當作眼睛看不見的孩子的玩具哩。」

女兒將表貼住耳朵,歪着頭仔細聽了一會兒,忽然脫手掉在了地上。「啪嗒!」清脆的一聲響,玻璃表面摔得粉碎。這下完了,修也沒法子修,玻璃表面這玩意兒哪兒都沒得賣哪。

「怎麼,摔壞了?!」

我一下子垂頭喪氣。

「真是的。」妻妹自言自語似的輕聲嘀咕了一句,不過,她好像對瞬間失去這件稱得上是唯一家產的事並沒有特別在意,我於是稍稍鬆了口氣。

我們在這戶人家的庭院角落裡煮飯吃,傍晚時分,全家人便擁擠在一間六席大的屋子裡早早睡覺,妻子和妻妹雖然疲憊不堪卻毫無睡意,兩人小聲地在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沒什麼可擔心的,大不了全家人一塊兒回我的老家去,總會有辦法的。」我忍不住插嘴說道。

妻子和妻妹都不接口。不管我提出什麼樣的建議,從來就不被她們當回事兒。兩個人各自想着事情,誰都沒有作聲。

「看起來你們都信不過我,」我苦笑道,「可是求你們了,事到如今,你們哪怕就聽我這一次吧!」

妻妹在黑暗中吃吃地笑了,仿佛是在回敬我:「呵呵,你再怎麼說也沒用的。」隨後又和妻子商量起別的事情來。

「那好,你們就隨便吧!」我只好賠着笑說,「反正我說什麼你們都聽不進,我也沒辦法。」

「那可不是嗎,」妻子突然一本正經地說道,「你老是說些根本不靠譜的話,也不知道你是在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所以我們聽不進也是理所當然的呀。就像現在到了這樣的時候,你腦子裡肯定還是就想着喝酒呢。」

「什麼呀,那還不至於吧?」

「可今天晚上要是有酒的話,你一定會喝對吧?」

「嗯,也許……會喝。」

最終兩個人商議停當,無論如何不能給這戶人家再添麻煩,明天就去另外找別的人家。第二天,我們將洞穴里挖出來的家什裝上排子車[17],前去投奔妻妹的另一個熟人。這戶人家房子十分寬敞,約莫五十歲的男主人看上去就是個人格高尚的長者。我們借了靠後面一間十席大的屋子住下。醫院也有了下落。

[17] 一種木製兩輪人力運貨車。

聽這家的女主人說,縣立醫院被燒毀,搬遷到了郊外一棟沒有被燒掉的建築物里,於是我和妻子各背上一個孩子,立刻就出發。抄近路穿過一座桑園中的小路,走了十多分鐘,山腳下便是臨時搬遷過來的縣立醫院。

眼科醫生是位女醫生。

「這孩子的眼睛一點兒都睜不開了,真是急壞我們了。本來還想疏散到鄉下老家去,可是坐火車長途旅行期間要是病情惡化就不得了了,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只要她眼睛不好起來,我們哪兒都不能去,這可怎麼辦?」我一面擦拭着汗,一面嘮嘮叨叨一個勁地訴說着病情,試圖讓女醫生儘量處置得更加親切詳盡些。

女醫生對我輕快地說道:「呵呵,眼睛很快就能睜開來了!」

「真的嗎?」

「因為眼球上一點兒也沒問題,所以再來看四五次,應該就可以旅行了!」

「打針什麼的……」妻子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不需要嗎?」

「這個嘛,當然也可以打針呀。」

「那就請您給她打針吧!謝謝醫生!」妻子言辭懇切地向醫生表示感謝。

也許是注射起了作用,也可能自然到了痊癒的時機,又或者是別的什麼原因,上縣立醫院看過病的第二天下午,女兒終於可以睜開眼睛了。

我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嘴裡一個勁地叫道:「太好了!太好了!」然後急不可耐地帶她去看被燒毀的家。

「你看,家被燒掉了是不是呀?」

「嗯,燒掉了。」孩子微笑着說。

「小兔子、鞋子,還有小田桐家、茅野家、附近所有的人家全都燒掉了哩。」

「嗯,全都燒掉了。」女兒答道,臉上仍舊掛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