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人間失格 手記之三 · 二 · 3 線上閱讀

隨後,我一語不發走出藥房,踉踉蹌蹌回到公寓,讓由子沖了杯鹽水給我喝下,然後默默地睡下。第二天我謊稱有點感冒,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對自己咳血的事情實在感到不安,於是爬起來,又去了那家藥房。這次我面帶微笑,一五一十將自己的身體狀況告訴了老闆娘,向她諮詢。

「你必須戒酒。」

我們就像是一家人似的坦率不客套。

「我大概是得了酒精依存症了,就這會兒我還想喝酒哩。」

「不可以!我丈夫就是,明明得了結核病,卻偏說要用酒來殺菌,成天都泡在酒里,結果自己縮短了自己的壽命。」

「我真的很擔心,我已經害怕得不行了。」

「我這就拿藥給你。不過,唯獨這酒,你必須得戒掉。」

老闆娘(她是個寡婦,膝下有一個男孩,考上了千葉還是什麼地方的醫科大學,但沒過不久就患上和他父親同樣的病,現在休學待在醫院,家裡還躺着個中風的公公,而她自己五歲上下時因為患小兒麻痹症,有一條腿完全無法站立)撐着丁字拐,在地上發出咚咚的響聲,翻箱倒櫃地為我找出各種藥品來。

這是造血劑。

這是維生素注射液,注射器在這裡。

這個是鈣片。這是澱粉酶,可以幫助消化,改善腸胃不適。

這是……這個是……

她充滿愛心地向我介紹了五六種藥物的功效。然而這位不幸的夫人,她的愛心對我來說過於沉重了。最後她對我說:「要是你忍不住、實在想喝酒的時候,就用這個藥。」說罷,迅速將一小盒藥用紙包了起來。

原來是嗎啡注射液。

老闆娘告訴我說,這藥的危害至少沒有酒來得厲害。我對此深信不疑,加之當時我自己對酗酒產生了一種骯髒感,倘若能夠擺脫酒精這個惡魔的長期糾纏自然不亦樂乎,於是毫不躊躇便將嗎啡注射進了自己的手臂。不安、焦躁、羞臊等等,全都一掃而空,我搖身一變成了性情開朗、喜歡高談闊論的男人。只要注射一針,我登時就會忘掉身體的衰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一面作着漫畫,一面思如泉湧,腦子裡不斷閃現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創意。

先是一天注射一針,後來漸漸變為兩針,最後增加到一天四針,而一旦缺少了它,我便無法工作了。

「這樣不行啊!要是上了癮,那就不得了啦!」

聽藥房老闆娘這麼說,我登時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重度癮君子(我這個人生性脆弱,極易受到別人暗示。例如有人說,就算我告訴你這筆錢花不得,那也無濟於事,因為這畢竟是你自己的事呀……聽到這話,我登時會產生一種奇妙的錯覺,似乎不花掉這筆錢反倒有錯,反倒會辜負對方的期待,於是必定要很快將它花掉)。基於對上癮的害怕不安,我對藥物的需渴變得越發厲害。

「求求你,再給我一盒!月底我一定會付錢的。」

「錢嘛,什麼時候付倒都沒關係,只是警察管得很緊呢。」

哦,原來我四周始終圍裹着某種渾濁而灰暗的、見不得人的可疑氣氛。

「那就請你無論如何幫我搪塞過去,求求你,夫人。讓我吻你一下!」

老闆娘登時羞紅了臉。

我趕緊趁勢央求:「假如沒有這藥的話,我就完全沒法像模像樣地工作了。對我來說,那就像是強精提欲的激素一樣。」

「那還不如直接注射荷爾蒙好了。」

「你別拿我尋開心了。反正我要麼藉助酒,沒酒的話就得靠那種藥,否則我真的沒法工作。」

「酒可不行。」

「所以說嘛!自打我用了那種藥,就一直滴酒未沾啊。多虧了它,我現在身體狀況好得不得了哩。我可不想自己永遠只能畫那些下三流的漫畫,從今往後,我一定徹底把酒戒了,調養好身體,發奮鑽研,一定要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眼下正是最關鍵的時刻,所以拜託你,當我求你啦。讓我吻你一下吧!」

老闆娘撲哧笑了起來:

「你真讓我為難。要是真上了癮,我可不管哦。」

她咚咚咚地撐着拐杖,從藥品架上取下那藥,說道:

「不能給你一整盒,你會馬上用完的。給你一半吧。」

「真小氣。算了,就一半吧。」

回到家裡,我立即注射了一針。

「不痛嗎?」由子戰戰兢兢地問我。

「當然痛嘍。不過,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就算不情願也得這樣做啊。我這陣子精神不錯吧?好了,開始工作了!工作、工作!」我興奮地嚷着。

有幾次,我還深更半夜跑去藥房叩門。老闆娘身上裹着睡衣,咚咚咚地撐着拐杖出來開門。我猛地撲上去,抱住她,吻她,同時還裝出一副痛苦欲絕的涕泣狀。

老闆娘不發一語,默默地遞給我一盒藥。

藥品與燒酒一樣,不,甚至是比燒酒更可恨更骯髒的東西——當我深切體會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癮君子了。真是無恥之尤。為了得到那藥,我重又開始仿製春宮畫,並且與那家藥房的殘疾老闆娘建立了一種真正稱得上醜惡的關係。

我想死。比任何時候都更想去死。我已經回不了頭了。無論我做什麼,無論我怎樣做,都是徒勞的,只會丑上加丑,避了坑反而落了井。我已不配奢望騎自行車去瀑布遊玩之類的事情,唯有在污穢的罪惡上不斷堆疊卑劣的罪惡,讓苦惱越來越多,越來越強烈。我想死,我只有死路一條,苟活下去便是萬惡之根源。——儘管我仿佛鑽進了牛角尖,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這種念頭,卻依舊身不由己地頻頻往返於公寓與藥房之間,活脫脫一副半狂半瘋的模樣。

無論我怎樣拼命工作,由於藥物用量也隨之增大,積欠的藥費已經高得嚇人。老闆娘每次看到我就會眼中泛淚,我自己也禁不住潸然淚下。

地獄。

我想到一個掙脫出地獄的最後手段。假使連這個方法也歸於失敗的話,我便只有勒頸上吊一條路了。我想賭一賭看這世上神明是否真的存在,於是抱定決心,洋洋灑灑寫了封長信寄給老家的父親,向他告白,坦承自己的所有實情(有關女人的事,終究還是無法落筆)。

不想結果更慘,我引頸期盼,左等右等卻一直杳無音信。焦灼與不安反而更使我加大了用藥劑量。

今夜,索性一口氣注射十針,然後跳進大河裡,一了百了——就在我暗下決意的那天下午,「比目魚」就像憑藉惡魔的直覺嗅到了什麼似的,帶着堀木出現在我面前。

「聽說你咳血了?」

堀木盤腿坐在我面前,問我。他臉上蕩漾起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充滿柔情的微笑。那溫煦柔善的微笑使我既感激又興奮,我情不自禁地背過臉潸然淚下。僅僅因為他那溫柔的微笑,我便被徹底擊敗,然後便被強行從這人世間沉埋。

我被送上汽車。你必須先得住院治療,後續的事情交給我們來辦就是了——「比目魚」用平靜的口吻規勸我(那口吻平靜得我甚至想用「慈悲滿懷」來形容)。我儼然像一個毫無意志、毫無判斷力的人,只知道嚶嚶啜泣,最終還是唯唯諾諾地聽從他們兩人的安排。連同由子在內,我們四人坐在汽車上顛簸了許久,直到四周天色有些昏暗的時候,才抵達一座位於森林中的大醫院門口。

我以為這是一所結核病療養院。

我接受了一名年輕醫生極為溫柔而周到的檢查,然後他略帶靦腆地微笑着對我說:

「好了,你就在這裡靜養一陣子吧。」

「比目魚」、堀木和由子撇下我一個人回去了。走之前由子遞給我一個裝有換洗衣服的包袱,又一聲不響從腰帶間取出注射器和沒有用完的藥塞給我。看來她還真的以為那是強精提欲的激素呢。

「不,我已經不需要了。」

這絕對是一件難得的事。說是我生平以來唯一的一次拒絕別人的勸誘,也一點不為過。我的不幸,是因為沒有拒絕的能力,因此一旦別人勸誘,我便覺得假如拒絕的話,會在對方的心裡和自己的心裡都留下一道顯而易見、永遠也無法修補的裂痕。我已習慣畏服於這種恐懼。但當時,我卻極其自然地拒絕了曾經令我瘋狂渴求的嗎啡,或許是被由子那種「如神明般的無知」打動了吧。那一瞬間,我應該已經擺脫掉毒癮的糾纏了吧?

很快,我被那名掛着靦腆微笑的年輕醫生領着,進入一棟病房,隨即大門被哐啷一聲上了鎖。這裡是瘋人院。

「到沒有女人的地方去」,我在服用巴比妥後說出來的愚痴的囈語竟然奇妙地變成了現實。這棟病房裡全都是男性精神病患者,連看護也是男的,沒有一個女人。

如今我非但是一個罪人,還成了一個瘋子。不,我絕對沒有發瘋!即使是瞬間片刻,我也不曾瘋過。但是,聽說所有瘋子都會這樣說自己的。換句話說,凡是被關進這所醫院的人全是瘋子,而沒被關進來的則是正常人。

我問神明:難道不抵抗也是罪過嗎?

面對堀木那不可思議的美麗微笑,我感激涕零,失去了判斷,毫無反抗,坐上汽車被帶進這裡,從而變成了一個瘋子。即使從這裡出去,我還是會被人在額頭烙上「瘋子」的印記,不,是「廢人」的印記。

我已喪失做人的資格。

我已經徹底變成一個非人了。

進到這裡來的時候,還是初夏時節,從鑲有鐵格子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醫院庭院的小池塘里搖曳着紅色的睡蓮。過了三個月,庭院裡的波斯菊開始綻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此時老家的大哥帶着「比目魚」前來接我出院了。大哥用他慣有的那種一本正經又略帶緊張的口吻告訴我,父親上個月月底因患胃潰瘍過世了,我們對你的事情既往不咎,也不會讓你為生活操心費神,你什麼事不做也可以,不過前提條件是你必須離開東京,儘管你可能會有些眷戀不舍,但你還是得到鄉下去療養,你在東京惹出來的禍,澀田先生應該幫你都了結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惦記。

驀地,故鄉的山水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眼前。於是我輕輕點了點頭。

真是一個廢人。

得知父親的死訊後,我變得越發窩囊了。父親已經不在了,那個一刻也不曾離開我心田、既熟悉又可怕的存在,已經倏爾消失了,我感覺自己那裝滿苦惱的心壺也登時變得空空蕩蕩的。我甚至心想,自己之前那苦惱的心壺之所以如此沉重,莫非都是由於父親的緣故?想到此,我就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甚至連苦惱的能力也喪失殆盡。

大哥不折不扣履行了對我的諾言。從我出生長大的小鎮搭乘火車南下四五個小時,有一個在東北地區非常少見的溫暖似春的海濱溫泉鄉。大哥買下了村邊的一處茅屋,房間倒不少,共有五間,不過已經老舊不堪,牆面剝落,柱子也被蟲蛀了,幾乎無法修繕。大哥把它送給我,還外帶一個年近六十、長着一頭紅髮的醜女人給我做幫傭。

那以後又過去了三年的光陰。

其間,我數次遭到那個名叫阿哲的老女傭方式古怪的侵犯,有時也會發生像夫妻吵架似的事情。我的肺病時好時壞,身體則忽胖忽瘦,甚至還咳出血痰。昨天我叫阿哲去村裡的藥鋪買點安眠藥卡莫丁,結果她買回來一盒與我平時服用的藥盒形狀不太一樣的卡莫丁,對此我也沒有特別留意,睡前我吞了十片,卻仍舊無法入睡。正當我心裡納悶時,肚子開始七上八下的,急忙跑進便所,結果是狂瀉不止,之後又接連去了三趟便所。我覺得好生奇怪,仔細看了看藥盒,原來是一種名叫「海諾莫丁」的強力瀉藥。

我仰面躺在床上,肚子上放了只熱水袋,忍不住想對阿哲發一通牢騷:

「喂,這不是卡莫丁,而是海諾莫丁呀!」

剛欲開口,就嘿嘿笑了出來。

「廢人」,這倒似乎像是一個喜劇名詞。本想助眠,卻誤吃了瀉藥,而瀉藥的名字則叫作海諾莫丁。

如今的我,算不上幸福,也說不上不幸福。

只是一切都將過去。

在這個我有生以來仿佛置身十八層地獄般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其中的人類世界裡,唯一可以視為真理的東西,唯此而已。

一切都將過去。

我今年才將滿二十七歲,但由於滿頭白髮的緣故,人們大都以為我已經四十有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