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人間失格 手記之三 · 二 · 2 線上閱讀

堀木大聲乾咳。我則像逃命似的一個人又沖回到天台,躺在地上,仰望含滿雨氣的夏日夜空。此時,襲遍我全身的情感不是憤怒,也不是厭惡,更不是悲傷,而是極度的恐懼。那不是面對墓地中諸多幽靈時的恐懼,倒更像是在神社的杉樹林間,撞見身着白衣的神明時的那種來自太古的、凶暴惡戾的、令人噤默失語般的恐懼。從那晚起,我開始少年白頭,我越發對世間所有的一切失去信心,越發對人產生無止境的懷疑,從此訣別了對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悅、共鳴。事實上,這也是我整個人生中起到決定性作用的一個事件,仿佛被人迎面一刀砍中眉間,日後無論我與任何人接觸,那傷口便會隱隱作痛。

「儘管我很同情你,不過這樣一來,你也該稍微地有所領教了吧。我再也不會到你這兒來了,這裡簡直就像地獄……不過,對由子嘛,你就原諒她吧,因為你自己也不是一個什么正經傢伙。我告辭了!」

堀木絕不是傻瓜,他不會在這種令人尷尬的地方久待的。

我站起身來,獨自喝着燒酒,然後「嗷——嗷——」地號啕而泣,一直痛哭不止。

不知什麼時候,由子一臉茫然地站在我身後,手裡端着盛滿蠶豆的盤子。

「告訴我,你不會怪我什麼的……」

「好啦好啦,什麼都別說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懷疑別人。坐下吧,一起吃蠶豆。」

我們並排坐着吃蠶豆。嗚呼,難道信任別人也是罪過?!對方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矮個男人,一個十足不學無術的商人,每次請我給他畫漫畫,總是裝模作樣,擺起一副臭架子,其實只不過撂下很少一點點錢便拍屁股走人。

那個商人後來終究不敢再來了。說不清楚為什麼,比起那個商人,我對堀木的憎恨與憤怒更加甚之。他起先看到那景象時,卻什麼都沒有做——例如故意大聲咳嗽——而是任聽事情發生,只折回到屋頂天台來告訴我。想到這些,每每在一個個輾轉難眠之夜,我心中的憎恨與憤怒便無法遏止地升騰起來。

對由子,我談不上原諒或不原諒。由子是一個信任的天才,她不懂得懷疑他人。正因為如此,才會釀成慘劇。

我問神明:難道信任也是一種罪過?!

對我來說,較之由子的身體遭到玷污,倒是由子對他人的信任遭到玷污這件事情,才是造成日後很長一段歲月我幾乎無法活下去的苦惱的根源。像我這樣一個惹人嫌棄、畏畏縮縮,總是看別人臉色行事,對他人的信任之心已經瓜剖豆分、土崩瓦解的傢伙,由子那種純真無垢的信任就如同新綠叢中的早春瀑布一般清新怡人,誰知它卻在一夜之間化為黃濁的污水。這不,自從那一晚之後,由子甚至對我的一舉一動都開始十分在意起來。

「喂!」

每當我喚她時,她總是身體冷不丁一哆嗦,視線也不知道該投向哪裡好。無論我再怎麼裝痴裝瘋胡言亂語以逗她一笑,她都一副茫然不知所措、坐立不安、戰戰兢兢的樣子,和我說話時還心不在焉地亂用敬語。

純真無垢的信任之心,難道真是罪惡之源嗎?!

我四處搜羅那些描寫妻子被人姦污的書來看,但我覺得沒有一個女子遭受的姦污比由子更加悲慘。這絕對是無法綴成故事,再現出來的。或許,在那個小個子商人與由子之間,假使存在哪怕一縷一絲近似戀愛般的情感,我的心情倒反而會好受些。然而事實上,除了那個夏日的夜晚,由子輕信了對方,其後便再無下文,但其代價卻是害我被人迎面一刀砍中眉間,變得聲音喑啞、年少頭白,而由子則不得不從此過着小心翼翼的日子。大部分這類故事都着眼於丈夫是否原諒妻子那種「行為」,而這一點對我來說,卻並非那麼令人痛苦的重大問題。原諒與不原諒,唯有擁有這種權利的丈夫或許才是幸運的,倘若覺得實在無法原諒妻子,也無須大吵大鬧,不如即刻與妻子斷絕關係,另娶新妻;假使做不到這樣,那就只能「原諒」妻子,忍辱含垢;甚至我覺得,不管怎樣,所有方方面面的事情最終都是可以平息的,關鍵全在乎做丈夫的一念之間。換句話說,這種事情對於丈夫確實是一個巨大打擊,但也僅止於「打擊」而已,畢竟不同於那種此伏彼起、一波接一波永無止息地撲向海岸的怒濤,擁有原諒與否的權利的丈夫只需妥切地駕馭憤怒,終能處理這類問題。但以我的情形來說,身為丈夫卻不享有任何權利,一想到此事便覺得是自己的過錯,不要說發怒了,甚至連一句怨言也吐不出口。妻子則是因為她擁有那種罕見的美麗特質,才會遭人侵犯,而那種美麗特質正是丈夫素來所憧憬的、令人憐之愛之不忍釋之的純真無垢的信任。

純真無垢的信任算是罪過嗎?

我甚至對這種唯一信賴的美麗特質也產生了懷疑,所有的一切全都變得莫名其妙,心之所許、可以對其敞開心扉的只剩下酒精。我變得面目可憎,清早起來就燒酒不離手,牙齒也脫落得殘缺不齊,所畫的漫畫也近乎於猥褻的淫畫了。不,坦白說,我從那時候起開始仿製春宮畫並私下販賣,因為我需要錢買酒喝。每當我注視着總是不敢正眼看我、一副惴惴不安模樣的由子時,就情不自禁心生狐疑:這傻瓜根本不知道提防別人,莫非她和那個商人之間不止那一次?會不會跟堀木……不,搞不好,她與我不認識的其他男人也有那種關係?疑心生暗鬼,越想越覺可疑,然而我終究鼓不起勇氣當面質問她,以至於被那慣有的不安和恐懼糾纏得迴腸百轉般痛苦不堪,只敢在喝醉酒之後,戰戰兢兢地採用卑屈的誘導性審訊一樣的方式,試着一探究竟。儘管內心像傻子似的亦喜亦憂,忽而高興忽而沮喪,但表面上我卻拼命詐痴佯呆、盡力哄弄,對由子施以令人作嘔的肉麻愛撫之後,如同一攤爛泥似的酣然入睡。

那一年的年末,我喝得爛醉如泥,半夜三更才回家。我想喝杯糖水,可由子好像已經熟睡,所以只好自己動手去廚房找白糖罐。打開蓋子一瞧,裡面沒有半點白糖,卻放了一個細長的黑色小紙盒。我隨手拿在手裡,一看盒子上貼的標籤,不禁愕然。雖說標籤已經被人用指甲刮去一大半,但標有英文的部分仍殘留着,上面清清楚楚寫着:DIAL[15]。

[15] DIAL,用於鎮靜及安眠的藥物。

巴比妥!那段時期我全是喝燒酒,而不使用安眠藥助眠,不過失眠宛若舊友似的早已成了我的積疴,所以我對大部分安眠藥相當熟知。這一盒巴比妥足以讓人喪命了。紙盒尚未拆封,但她一定是打算什麼時候拿來使用的,才會將藥盒藏在這種地方,並且為了掩人耳目而刮掉上面的標籤。真可憐,因為她看不懂標籤上的英文,所以只用指甲刮掉其中一半,以為這樣一來就不會被發現了。(你本是無辜的。)

我躡手躡腳地倒滿一杯水,然後慢慢撕開紙盒,一口氣將藥全部送進口中,冷靜地喝光杯子裡的水,隨即滅了燈,悄然躺下。

後來聽說我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就跟死了一樣。醫生認定是誤服安眠藥所致,所以沒有報警。據說我醒來後說的第一句夢囈般的話是「回家」,我口中的「家」究竟是哪裡,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反正,據說我說完後,還號啕大哭起來。

眼前的霧翳漸漸地散開,我定睛一看,「比目魚」哭喪着臉坐在我的枕邊。

「上一次也是發生在年末,這種時候大傢伙都忙得團團轉哩,可他偏偏老是挑准年末來幹這種事,我這把老骨頭真是受不了折騰啊!」

在一旁聽着「比目魚」發牢騷的,是京橋那家小酒館的老闆娘。

「夫人……」我喚道。

「嗯,什麼事?你醒啦?」

老闆娘一面說着,一面將她那張笑臉俯下來,好像要將我的臉蓋住似的。

我禁不住潸然淚涌。

「我想和由子分手!」

脫口而出的竟是這樣一句出乎我自己意料的話。

老闆娘直起身,輕輕嘆了口氣。

接下來我又失言了,而且實在是大大出人意表,簡直無法形容到底是滑稽還是愚蠢:

「我要到沒有女人的地方去。」

「哈哈哈哈!」

「比目魚」率先大聲笑了出來,接着老闆娘也哧哧笑出聲,最後連我自己也羞紅了臉,一面流着淚,一面露出苦笑。

「嗯,還是這樣好,」「比目魚」一直猥瑣鄙俗地笑個不停,他接着說道,「最好去一個沒有女人的地方,只要有女人,你怎麼着都沒轍。到沒有女人的地方去,這是個好主意。」

沒有女人的地方。誰會料到,我這愚蠢可笑的囈語,日後竟然慘淒地成為了現實。

由子似乎覺得我是替她吞毒尋死的,因而在我面前變得更加謹小慎微、心悸膽寒,無論我說什麼,她都不苟言笑,也不主動同我搭腔。我覺得待在房間裡實在鬱悶煩憂,於是忍不住又跑出去,照例用價廉質次的燒酒來慰藉自己。但自從那起安眠藥事件之後,我的身體明顯消瘦,四肢也變得酸軟無力,畫漫畫也時常精神開小差,提不起勁頭來。此時,「比目魚」前來探視並留下一筆錢作為慰問金(「比目魚」說「這是我的小小一點心意」,似乎錢是他從自己荷包里掏出來的一樣,可事實上這也是老家的哥哥們寄來的。那時候我已經不是當初逃離「比目魚」家時的我了,隱隱約約看透了「比目魚」裝模作樣的表演,於是我也狡猾地佯裝不知就裡的樣子,向「比目魚」道謝。但是,「比目魚」等人為什麼非要處心積慮這樣繞大個圈子,我實在是似懂非懂,仿佛骨鯁在喉,令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我狠了狠心,用那筆錢獨自一個人跑去南伊豆溫泉,然而我的性格註定不能享受這漫長假期,優遊地做一番溫泉鄉之旅,一想到由子,我便感到無比落寞,因而我根本無法保持閒逸的心境,從旅館房間遠眺群山,欣賞美景。我連棉袍都沒顧得上更換,也沒有泡一把溫泉澡,而是衝出旅館,來到一家骯髒的小茶館,拼命地灌酒,將身體弄得越發糟糕,然後便返回了東京。

那一晚,東京大雪紛飛。我拖着醉步漫無目的地走到銀座後面一條小巷,口裡反覆低聲哼唱着:「離井背鄉來到此,家山一望幾百里?離井背鄉來到此,家山一望幾百里……」一面哼一面用鞋尖猛踹飄降堆積的雪團。驀地,我吐了。那是我第一次咳血。只見雪地上蔓開一面大大的太陽旗。我在地上蹲了半晌,然後雙手捧起旁邊沒有染血的白雪,在臉上搓洗着,同時忍不住啜泣起來。

這兒是何方的小道?

這兒是何方的小道?

恍若幻聽一般,從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個女童哀婉的歌聲。不幸。這個世上有着各色各樣的不幸之人,不,就算說世上全是不幸之人也絕非誇張。但是,他們遭遇不幸卻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間發出抗議,並且世人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們的抗議,而我的不幸則全部緣於自己的罪惡,因而無從向任何人抗議。倘若我結結巴巴說出一句哪怕稍稍帶有抗議色彩的話,不僅是「比目魚」,世上所有的人一定都會因此而大為震驚:「你居然說得出這種話?!」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是我像俗話所說的那樣任性放肆?還是完全相反,是我太怯懦了?不管怎麼說,似乎我就是罪孽的聚合體,所以,我只會越發令自己陷入永無止境的不幸,卻毫無辦法阻止和防範。

我站起來,琢磨着應該去弄點什麼藥調養一下,於是走進附近的一家藥房。就在我與藥房老闆娘照面的一瞬間,她好像被鎂光燈的閃光照得發了怔,抬起頭圓睜着雙眼,呆呆地佇立在那裡。那雙睜圓的眼睛裡既沒有驚愕也沒有厭惡,而是流露出像是求救又像是充滿了渴慕般的目光。唉,她一定也是個不幸的人,因為不幸的人總是對別人的不幸感受特別敏銳。我正如此想着,猛然注意到老闆娘原來是手撐拐杖、顫巍巍地勉強站立的,我遏制住自己搶步朝她跑過去的念頭,只是和她對望着,此時我的淚水禁不住湧出眼眶,她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裡,也灑下了兩行淚。